第 80 章
正當小魚摸不清眼前狀況時,漁夫霍地將刀一抽,極不耐煩地道:“哪裏來的無聊和尚,不好好念你的經,多管什麽閑事?趕緊走,趕緊走。”
和尚雙手一合,溫文儒雅地道:“阿彌陀佛!塵俗之事自有塵世之道,陰間陽世皆有其法度,山水風雷當有其律。既有萬合,亦會萬峙。小僧並非相涉其理,隻小僧方見施主刀下之魚有淚渾肆,頓感與其神識相匯,如刀剔膚。況此魚天靈已開,施主若執意揮下屠刀,與弑親扼朋又有何異?施主若能放其歸生,自當存善一樁。阿彌陀佛!”
聽得和尚一席話,漁夫的刀架在小魚身上不起不落,一時遲疑起來。
被他一語驚住,尚在思嚼他話裏之意的小魚在瞥到抵在身上的刀時旋即醒神,作勢再淌下兩道淚瀑,神情淒惶,魚身輕顫,讓觀者無不見憐。
“阿彌陀佛!”和尚又神色虔敬地感念一遍。
片刻,刀“哐當”一聲落在砧板上,而小魚則完好無損地躺在刀柄旁。
和尚合掌躬身,“阿彌陀佛,施主慈悲為懷,日後定有果報。”
漁夫側頭揮手,頗覺無奈地驅趕著:“哎,拿走罷。”
“多謝施主。”和尚在一堆擺著破瓦碎瓷的牆邊拾了片碎缸底兒,又在漁夫的木桶裏盛了一底水,隨後將小魚兜在裏麵,一路小心捧著。
小魚蜷在不足其身長的小碎片中竟覺無比心安,這麽些年,和尚是第一個救她的人。
他方才單手擒刀的模樣如畫卷般凝在小魚腦中,勸導漁夫將她放生的每一句話亦猶在耳畔回旋。
原以為這世間再無善意予她,而他的出現,就像是荒漠之心裏的一汪淺水,水中正盛放著一枝清蓮。
她曲著身子寂然不動,傷口處的疼痛仿若輕了幾分,從未想過,這世上竟還有人會在意她的生死。
她從來都是別人的口中之食,幾時有人放過她一條生路?沒有,從來沒有。
這種被人在意的感覺,很奇怪,既覺瞿然,又怕此乃子虛烏有,不甚真實。
小魚以為他會將自己放歸溪河,孰料他竟將自己帶去一間山中小廟,而此廟裏,唯其一人。
小廟建於深林之中,青瓦泥牆,四麵環樹,有一毫澗於廟後淙淙而下。廟前有一條小徑通幽,鮮有人跡。
小廟雖古,但裏外皆纖塵不染,幾片新落的青葉似也不忍亂此淨院,風一過,便卷卷而去。
進入廟門,入目而來的是一間肅穆的佛殿,另兩側則是兩間房舍。地上石紋遒蒼,隙間青苔茸茸,幾無餘物。
和尚將小魚放在一個缺口瓷盆中,又盛入清涼溪水,置於屋下一台老舊的小石磨上,而這是整個廟院裏唯一的高處。
和尚立於磨盤前,合掌自喃:“阿彌陀佛,小僧見你傷重,便擅自將你攜回廟裏,待你傷好之後,小僧再將你放歸河川。”
小魚張口就要謝他一謝,忽而,一念如電光閃入腦中,她冒然開口定會將他嚇著,此對恩人大為不敬,不妥不妥。是以,她隻擺了擺尾,以示謝意。
在木魚聲中醒來,在誦經聲中睡去,成了小魚在秀水青山間的小廟裏僅行之事。初時甚覺枯乏,久後竟也慢慢習慣於此間清夷,頗有撥棄萬事之蕭爽。
斷翼之傷也在逐日好轉,冬去春來之時,她已平複如故。
避囂太久,小魚已然忘卻自己曾也搏遊滄海。而彼時,她從未想過,有朝一日竟會安於一口盆中。
許是過多了朝不謀夕的日子,她也生出尋一處靜所安定餘生的心思。而這座小廟,正是她認為的可以停靠之澗,隻因此處有一個在世上唯一將她視作生命之人。
和尚法號道川,此乃小魚某次從一個上山入廟、於佛前懺悔過錯的老人口中聽來,她將此二字深深銘記,在心中默念無數遍,道川,道川,道川,道川……
廟旁的溪流去冰時,道川捧著瓷盆來到溪旁,合掌念著晦澀難懂的經文,而後將她放入尚且冰冽的溪水中,叫她自行離去。
小魚不願離開,她靜靜地伏在溪畔,目不轉睛地看著他轉身而去的背影,遲遲不離。
難得遇到想要留下之地,她怎能這般走掉?
若就此離開,世上便再無人關心其生死,亦再無人會同其自言自語,念著她聽不懂的經文,也再聽不到令之心寧的木魚聲。
自那日斷翼墜崖後,她始終都再無法幻形,久而久之便也不去探尋緣由,也不再嚐試。
入溪之後,待再看不見道川的背影時,小魚不經意往前一躍,活脫脫一個身著白衣的妙齡女子立於溪邊。
她訝然回身,以水當鏡,探頭一觀,額間朱砂赫然入目,再冥神內催,靈力未降反升。
小魚心頭一喜,想也未想,當即提裙追去,攏時卻見廟門已關,裏麵傳出些微聲響。
小魚欣喜地踏前一步,欲抬手叩門,甫一邁出,卻覺一陣心悶,而雪膩皓腕在伸向廟門之時乍然顯出片片白鱗。
可這時,門已叩響,裏麵傳出應門聲。驚慌之餘,小魚猛地閃到廟側的牆後。
聽得一道開門聲,但她卻無法探出身子去瞧,隻能靜靜地貼在樹後,等待關門聲。
片刻,廟門重新關上,小魚這才自樹後緩緩行出。
懷著疑惑,小魚再次靠近小廟,反複試驗數次,皆是如此。很顯然,以她目前之形,卻是進不得這所早已熟悉的廟宇。
她大概能猜到緣故,隻因她是妖,一隻魚妖。
即便如此,她也想要留下。
與當初跳崖時的決絕相似,她對這裏的喜歡很是明確,也決心想要留在此處安穩度日,不想再回到曾經顛沛多虞的光景。
在這裏,無人將之視作食物,亦無人會將之百般淩虐。甚至於,困擾其多年的噩夢也愈漸少現。
加之道川救過她一命,她自要報恩。更且,隻有在這裏,方覺於寥寥塵世間,自己並非孑然一人,會有人認真同她講話,縱然她一個字也回應不了。
小魚打定決心要回到廟裏,但眼下,以她此狀,卻是連廟門都進不得,更遑論入內。
權宜之下,小魚隻得再回到溪流中。
每日清晨,道川都會來溪邊取水,而她隻需在他取水之地,靜靜等待,等他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