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3 章

  正在朦朧之中的小魚被“劈裏啪啦”的冷雨打醒,她睜開眼睛,手上滿布的鱗片在雨水的潤澤下逐漸消失,嫩白皮膚開始顯現。


  穹頂已見回光,大海也已停止顫栗,而手邊的青苔則提醒著她仍在崖上,昨夜搖搖欲折的孤崖竟自安存下來。


  小魚掙紮著半支起,甫一抬首便瞧見崖邊梅樹下倚樹而坐的玄衣男子,原本簇新的衣袍此刻卻甚是襤褸,不知遭了何種大難。而他那雙明銳的眼睛此時正穿過雨幕,看在她身上。


  小魚登時顰眉,慍怒斥問:“你這般看我作甚?”


  語罷,鸇卻一動不動,連眼皮都不顯一絲顫動之跡。


  小魚稍覺駭然,他莫不是死了?如何死的?死於海震?轉念一思,他要是死了,那她是不是就能借用他的遺體作為肉墊,從崖上跳下去?

  如是一想,小魚不禁心生歡喜,笑顏立顯,提裙舉步,於他身前半蹲,玉指探入他鼻下,纖風不覺,果然已死。


  小魚又探身一觀崖下,海浪未退,但相比昨夜,此刻的海浪直與漣漪無異,真是天助也。


  此時不走,更待何時?

  小魚費力地搬著鸇魁梧的身軀,將他以麵朝下,頭朝崖邊,平趴於地上。而她則趴在鸇寬壯的背上,施法一點點將鸇的遺體往前挪去。


  下落之際,她猛地幻回魚身,鑽入鸇的衣袍裏。


  饒是已經做好十足的準備,小魚仍不免心生忐忑。隻這一下,成功便活,失敗便死,全憑天意。


  藏在鸇的衣袍裏,小魚能清晰地感覺到,她和鸇正在迅猛下墜。


  然而,當她還在祈求上蒼佑憐之時,鸇的遺體卻霎時化出一對強勁的羽翼,她也於彈指間滑出衣袍,直直往下墜去。


  不過眨眼,又被一個身形矯健的黑物接住,而這幾件事均於她反應過來之前,全數完成。


  待小魚反應過來時,她已經趴在鸇的背上,往上騰飛。


  “你你你……怎會是你?”小魚難以相信自己親眼所見之事。


  “你以為是誰?”鸇狂傲反問。


  這場景,小魚並不陌生,就連被甩在地上也如出一轍。


  是以,小魚的第二次跳海再以失敗告終。


  但她這次卻生不出半分惱怒,而是滿心滿懷都驚愕於鸇“死而複生”之異事。


  她方才是否行出差點難以挽回的錯事?這一認知讓她不敢看他,隻深深地垂著頭,任憑暴雨打在身上。


  鸇於她身前半蹲下,“我真的想把你的心挖出來看看,是否由鐵而鑄,竟生得這般僵冷無情。”語氣裏蘊著尚未發作的怒火,隻待火星相觸,便將勢如爆竹。


  小魚自知理虧,也不與他辯駁,垂如簾的濕發剛好阻隔他的目光。小魚礙著麵子,既不道歉,也不爭個理由,她委實無話可說。


  若一定要論此事起因,也在於他無緣無故地將她擄來,否則她又怎會行出此事。


  小魚未應聲,鸇也沒再逼問,二人就這般暗暗對峙,誰也不肯開口。


  良久,鸇驀地起身,一甩玄袖,負氣於她身旁行過,徑直走向茅屋。


  “嘭”,帶著怒氣的關門聲落入小魚耳裏,看來鸇這回當真非常生氣。


  小魚坐在雨裏,有些不明所以。


  她擅自將他挪動,是不對,但那也是在認為他已無生息的情況之下。倘若他還活著,她怎會這般行事?更且,萬一他當真已死,又叫她如何在這孤崖上活下去?

  這些年裏,不斷的遇險又脫險,讓她非常清楚,在何種境況下,該施何種手段讓自己活下去。而於這萬丈孤崖之上,她唯一能想到的便是方才的法子。除此之外,她還有別的出路嗎?沒有。


  這場豪雨仿佛是某位粗心的仙人無意間碰倒了盛著黃豆的竹篩,滿篩黃豆一股腦兒地傾瀉而下。


  小魚仰頭望天,任憑豆大的雨珠落入眼中。


  勾月裏已蓄滿雨水,小魚騰地自地上站起,沉下水中。


  她不禁在想,那頭鸇方才作何裝死?她並不十分相信,動靜如此之大,他當真半點都察覺不到。


  卻為何沒阻止她?是在以這種方式讓她明白,無論如何她都逃不走嗎?苦肉計?這頭鸇實在狡猾,想盡千方百計地捉弄她,此番竟不惜裝死,果然為達目的不擇手段,實在卑鄙。


  洞見症結所在,小魚適才些微的愧疚感瞬即煙消雲散,不禁暗自後怕,險些著了他的道。看來以後須得加倍小心,方得輕舟長駛不覆。


  雨簾垂垂一日,黃昏時終於放晴。遐霄之上,嬌雲似紗。海天之際,殘陽如血。


  小魚靜靜地倚坐於崖邊的梅樹下,側首遙望將要入海的夕陽,雪白衣衫惹上一層淡淡金輝,遙遙一望,猶如她自身所散,另有一番別樣的美。


  凝望絢麗天際,小魚閑澹的臉上不覺浮起一抹難得的笑嘕。


  “吱呀”,閉了一日的茅扉在此刻打開,而小魚臉上的笑意也隨著這一響於刹那間冰消氣化。


  一股無形的氣勢自身後徐徐壓來,令小魚感到極度不適,下意識想要逃離。


  “你在看什麽?”鸇於她身旁立定,眼睛眺望前方,崖下吹來的風刮地他一身簇新的玄袍獵獵作響。


  “觀你所觀。”小魚如實回道。


  虛氣平心的一問一答,早上跳崖一出恍若隻是一場不豫之夢,並未真切發生過。


  鸇負手在背,“你來此也有好幾日了,還未問過你的名字,你叫什麽?”


  “這不重要。”小魚凝定前方,不喜不嗔。


  “不願說便罷。”話音一落,他往前一傾,直直垂落,彈指一揮間,一頭雄壯的鸇自崖下扶搖直上,朝著落日追去。


  小魚的目光隨著那個踔厲風發的黑影遠引延長,她不得不打心底裏歎服,他的自信與剛傲並非夜郎自大,而是他的確身懷踔絕之技,才得以成今之傲然。


  隻可惜,她運道不佳,偏偏就被他從浩浩渺渺的深海中抓出,隨時可能會喪命於他的尖喙利爪之下,且掙脫不得。


  黑影於遠方消失不見,小魚斂回目光,起身立於樹下,餘暉在塏塏樹梢上繪出一副孤寂的畫卷,美得不是滋味。


  小魚又著手予枝予妝,很快,一樹水花在夕曛的暉映下熠熠閃光。


  每一朵水花皆有五瓣,大小形相毫無二致,宛若刹那間生出滿枝由水晶雕成的永生不謝之花,讓見者無不心生愛憐。


  即便是真的水晶雕成,也無人敢把玩一二,隻敢靜靜遠觀,生怕離得太近,眼前纖塵不染的美景會因自己不經意間一個略重的吐息而刹那破碎。


  小魚行往石凳坐下,皙手托腮,另一隻手則輕輕一揮,一道七色虹霓於她頭頂上方橫跨孤崖兩端。頭緩緩枕上橫置於石桌的手臂,高崖上無趣的日子讓她感覺自己快要風化,在寸尺之地上已尋不出更多的玩樂來消磨時光,也不知何時才是個頭。


  臂上開始顯鱗,小魚徐徐起身,離開石桌,又回到石槽裏。


  落日尚未隱盡之時,鸇去而複返。


  是時,小魚正探出半個身子,目送最後一絲夕陽。鸇突然闖入視野裏,小魚也沒避開,反而一眼不眨地看著他收翼落地。


  在瞧見滿樹水花時,鸇眼中閃過一絲訝異,繼而慢慢走近,伸出手指。


  小魚本想叫他別碰,可話還沒來得及說出口,他便已經觸上一朵水花。


  頃刻間,一樹清瑩晶亮的水花如泡影般破碎,化作一片水霧,隨風撲散,像是陽光下的虹霓那樣,光沒則消。


  觸花之手當即一定,往昔傲然睥睨的鸇,此刻卻像一根幹枯的木棍似的杵在樹下,神情中竟有片刻的不知所措。


  少頃,他垂下手,偏頭看向小魚。


  而小魚在對上他的目光後,立即滑入水中,她此時完全沒心思再幻一樹水花。


  眼前忽地飄落幾片海藻,小魚仰頭一看,一抹玄色身影一閃而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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