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2 章
經過落崖之事後,接下來好幾日,小魚都未同鸇有過片言隻語的交流,渾然將之視若空氣。
無論他如何威脅譏諷,她均置若罔聞,也半步不離石槽,隻靜靜地待在方寸之地間,獨自思索,暗暗打算。
此狀態維持到第四日,夜闌時分。
那日,夕暮早歇,銀蟾遲朜,天光懼隱,雲罅漸微。未過多時,紫穹忽曀,氤氳靉靆,遮星蔽月。
鸇難得沉定地靜坐於石桌旁,未於小魚跟前喋喋挑話。
小魚自也樂得清閑,不過,她隱隱覺得,今日的天色甚是異常。
按理說,天有陰晴,月有圓缺,再平常不過。但今日,朗天驟變,卻叫她不由心悸。
許是曾在海中經曆過太多次急浪翻天,海傾天覆,往往此時,海下生靈無一免遭波及,而她亦屢屢被狂怒的洪漭卷地無物可附,隻能隨滔逐蕩,所以極其畏懼天變。
而今日,她置身於萬丈高崖之上,任崖下海渾如泥,她也無長足可蹚,竟不禁生出一種超然物外的恬適之感。
小魚安安閑閑地在水裏擺弄長尾,翻轉身子,忽覺有目如炬,賡即偏頭一望,但見一襲玄衣的鸇正於勾月邊淩身而立,猖獗的狂風吹得他衣袍躁動難安,與身後的滾滾黑雲相得益彰,卻又因其不經意露出的招搖之氣而更勝一籌。
見得是他,小魚瞬即別過頭,不予理睬。
鸇清朗一笑,道:“你倒是玩得愜意。”
小魚仍舊漠然置之,恍若未聞。
俄而,一聲長長的清嘯於高空之上驕揚深渺,仿佛帶著能劃雲破氣的威勢。
小魚自水中探出頭來,洞開的茅扉被風吹地“吱呀”作響。小小的孤崖上,哪裏還有那個玄色身影,他走了?
環視片刻,小魚倏地化作白衣女子,舉步行至崖邊,遙遙一觀,崖下景象讓小魚大為驚異,海水的波瀾不驚與天空的風起雲湧大相徑庭,仿佛對岸已燃起熊熊烈火,陰雲布頂,而一河之隔的此方卻草綠花香,一派晴好。
這究竟是怎麽回事?怎會出現如此怪異的景象?小魚在大海裏生活了這麽多年,還從未見過如此神奇荒怪之事。
她雖存於天地之間,但此時高立孤崖,卻如同一個憑軾旁觀者,揣摩著異事之理,卻不再擔心自己應當如何應對,亦又如何自處。
想到這裏,小魚回頭一望恍若立存於塵寰之外的孤崖,不禁蹙眉,倘若叫她自己選擇,即便當下之時,卻仍然寧願於滄海中流離轉徙,而非束於此處。
濃雲壓得越來越低,腥潮之風亦逐加猛勢,天地陷入一片混沌黑暗之中,海裏卻無滔浪聲相應和。
小魚在崖邊的禿樹下闔眼枯坐半晌,仍未聽到海上有動靜傳來,不由心想,說不定是自己多慮,興許並非異象,隻是一場尋常的雷雨之兆而已。
想到此處,小魚忽地一笑,自己竟無聊到了這般田地,委實有些可笑。她徐徐起身,趁著鸇不在,正好練練術法。
遂自從襟內掏出一塊月華冰晶,冰晶裏朦朧一片,似凝嵐煙,令其不由得又憶起昔年之痛。
月華冰晶乃仙家當年將怪物從回烏河趕走後所留,在最後那場屠殺中,母親將自己奮力推出水府的同時,一並將月華冰晶扔出,讓她拿著月華冰晶去找尋仙家。可卻沒說那位仙家是誰,仙府在何處,她又當去哪裏尋,如何尋?
不知母親當年是忘記相告,還是她也並不知曉,所以自水府逃出後,小魚便一直順流而下,這才隨波逐流來入東海。
仙家當年將月華冰晶給予母親時說過,以水為法之精之怪之妖,但凡將月華冰晶化入自身靈力者,靈力會迅增數倍,且自身靈力會與月華冰晶融為一體,不可分,不可棄。
但因月華冰晶乃千年寒冰吸千年月華相兼相容而成,寒冰為水,會融會汽,月華為虛,日出則消,月妨則隱,兩者皆非恒久之物,終有消散之時,故而不得長持。
以月華冰晶入靈,堪以蟾宮作源,流光為能。但融月華冰晶之靈,月收即消,日落方盛,此為陰陽消長之陽消陰長。
換言之,此靈力,於日落之後、日出之前,方能如猛火遇烈風。反之,則會漸施漸失,直至靈力全消,甚者修為盡毀。
是以,非必要之時,輕易不得用之。萬千事物,有利則有弊,無可兩全。
小魚細細究看月華冰晶,不禁揣度,當年母親沒用它,或許是因即便全丹頂魚族各持一塊,盡數用上,也不會是怪物的對手。
她猶然記得怪物的模樣,狼首魚身,怪異之極,也厲害至極,屢屢夢回時,仍覺可怖。
因深知月華冰晶之端由,以是饒四郊多壘,她也斷不敢妄用。
以至後來,唯一自水府帶出的月華冰晶倒成了個惦念雙親的物件兒,普通卻又稀罕,一直帶在她身上,從未離過。
收起月華冰晶,小魚端詳著麵前毫無生氣的梅樹,心頭一念,指端忽起水華,在一根枝椏上輕輕一點,如珠指尖觸及之處,瞬即開出一朵晶瑩剔透的水花。
不過須臾,淒淒單單的孤崖終是有了些許姿采。
小魚極其滿意地欣賞著自己的傑作,不禁頷首自讚:“這樣才像是一棵活樹嘛。”
狂烈的風吹地她皮上顯鱗,半晌未浸水便成這般模樣,果然她修為遠遠不夠。
由是,小魚不再於立錐之地尋摸新的花樣,未待仔細習練術法便返身回到石槽內。
小魚在水中醒醒渾渾數次,本以為今夜應當雲是過去,哪料夜半子時,海裏終起變化。
那時,小魚正在夢裏載浮載沉,突覺勾月之水猛烈晃蕩,幾欲將她擺蕩出去。這感覺,她一點都不陌生。
小魚倏地自水裏幻出,雙腳剛及地,竟險些摔倒,整個人不抖而顫。
而此時,立於海上的孤崖如龍吸水,動蕩難支。
小魚回頭看了一眼,身後的草屋在這場劇烈的搖晃中猶如風中之燭,仿佛眨眼功夫便會被甩飛出去。
眼下,崖上竟無一物可避,倘若再這般震下去,看似巍然的孤崖都不見得還能屹立於此。
小魚不是沒有見識過海震,可這一次遠比她經曆過的任何海震都來得更為凶猛,大有吞地之勢。
不得已,小魚隻能趴在地上,緊緊地貼著青苔地,方寸靈台間,忐忑如擂鼓。
在強烈的震動之下,一樹水花朵朵破碎,如水霧般飄散。
小魚強迫自己鎮靜下來,一步步爬向崖邊,心中決計,如果孤崖支撐不住,她便縱身躍下。
誰知,一到崖邊,小魚立馬收起跳崖的念頭,蓋因海中情形,更加不容樂觀。甫一探出崖邊,便有水滴打在臉上,可想而知,海裏已經動蕩到何種地步。
小魚快速地撩了把擋在眼前的發絲,瞠目結舌地望著一片渾沌的滄海。它正處於狂怒之巔,翻波濆漩已不能令其息怒停瞋,時而文靜恬默、時而使心別氣的浩瀚滄海仿佛要在一夜之間釋放出自遠古存至迄今的怨氣。
眼見這般模樣的大海,小魚禁不住膽戰心驚,甚至不敢確定,明日這方天地是否還能賡續下去,自己的生死於悠悠天地前,刹那間變得眇乎小哉!
海震尚無停歇之兆,小魚也不敢繼續趴在崖邊,謹防一個不慎便被甩落下去。
她又一次陷入束手無策的境地,也深知無人可求,隻得待斃。
回頭一看勾月,一泓水幾乎全被晃出,眼下她倒真像個無家可歸的伶仃之人,唯有喧天的滔浪聲不絕於耳,宛若呼喚她歸家的至親摯友。
震勢愈漸猛烈,小魚感覺自己已經快要穩不住,心裏越發慌亂,也越發焦急,眼下可如何是好?總不能抱著那兩棵顯然紮根不深的梅樹罷?於此境況中,她該當如何自救?
未待她思出良方,遽然間,一道巨大的響聲自遠處傳來,震天動地之勢瞬即蓋過滔浪聲。
小魚堪堪抬首,暗夜裏,她隻瞧見遙遠的海心上冒出個碩大無朋之物,具體模樣卻看不分明,但是她略略能辨出,此物之龐然絕非鯨鯊堪比。
突然,一道刺眼的亮光當空一閃,正中小魚極力想要看清此物的雙目,隻覺眼前一片空白,倒頭便暈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