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慎落水

  小菊不在旁側,薑赤緹舉止便稍顯率性,與談問西並肩而行,一路走到浸瓜之處。


  不料想,薑赤緹竟忽然俯身擒繩,欲將沉在湖中的兩顆大西瓜拉上岸來,已渾然拋下大家閨秀之儀。


  此舉令一旁的談問西瞬間心驚膽戰,言語相阻不成,卻又授受不得,隻得站在她後麵牽繩,動作不敢太快,更不敢鬆手。


  福叔最先看到岸旁一幕,嚇得他手一抖,一個沒握緊,葵扇倏地飛了出去,去顧不得撿扇,連忙朝樹下睡得正歡的二人喊道:“小牟,大華,醒了醒了。”邊喊邊朝薑赤緹奔去。


  薑赤緹從未做過粗重活計,眼下要拉起兩顆笨重的西瓜,於她而言實非易事,又之天熱風燥,略微一動,身上便香汗涔涔,沾濕薄衣。


  卒然間,薑赤緹腕力一疲,兩顆大西瓜猛地一沉。而薑赤緹手裏仍攥著吊瓜繩沒放,繩子一帶,身子登時往前傾去,不及防腳底一滑,“咚”地一下墜入水中。


  “赤緹。”談問西頓時寒毛卓豎,情急之下竟呼其閨名,聲音雖輕,但落水之人卻聽得真切,這是先生第一次喚她名字。


  “小姐。”


  也是此時,大華、小牟、福叔以及托著一大捧黃杏的小菊不約而同地驚呼出聲。


  小菊雙手一開,尋了好些樹才摘下的一捧熟杏頓時落地,骨碌碌滾向四方。


  路邊的古璠立即跳下馬車,風速奔向玉蟬湖。


  薑赤緹不諳水性,在湖裏起起沉沉,麵上薄紗已不知所蹤,兩隻手在水裏恇恇亂抓,越急越慌,繩子近在咫尺,她卻總是錯手。


  距離薑赤緹最近的談問西未給自己留出反應的餘地,本能之下紮入湖裏,拋卻男女大防之儀,從背後攬住薑赤緹纖纖柳腰,將已沒入水下的人奮力往上一提。


  薑赤緹嗆了一肚水,已瀕臨溺窒,頭一出水便猛地吸氣,隻覺有人緊緊抱住了她。驚恐萬分之下,薑赤緹下意識便想抱住救命稻草,卻因受鉗製而無法轉身,兩隻手在水裏胡亂刨抓。


  談問西騰出一隻手,不停地往後劃水。


  好在離岸不遠,談問西很快便把薑赤緹推到岸上,惶惶趕來的古璠幾人忙不迭接過人,齊力將之拉拽上岸。


  待薑赤緹安全上岸後,談問西才爬出水裏。


  小菊扶住坐在地上的薑赤緹,輕拍其後背,一副哭腔:“都是奴婢不好,奴婢不該貪饞,差點害小姐丟了性命。”


  薑赤緹渾身濕透,除了小菊,眾人皆背過身,避目而對。


  “咳咳咳咳……”薑赤緹口中不停地咳出水,雖是夏季,她卻體涼如冰。


  福叔惴惴不安地問道:“小姐,可有大礙?”


  緩了片刻,薑赤緹驚悸稍定,“無礙。”辭氣乏乏,定眼望著先生的背影,心頭似有一隻相思雛鳥,在青杏晨色間歡飛喜啼。


  “是老奴大意,老奴該死,老奴聽任小姐責罰。眼下著緊的是先回府,請大夫替小姐看診,以免落下病根兒。”福叔作勢便要拾掇物什。


  “福叔莫慌,咳咳咳……”薑赤緹急言阻止,“不過是嗆了些水,並無大礙,此事萬萬莫要讓爹娘知曉。”薑赤緹有自己的顧慮,一是擔心隨行之人受罰,二是不願二位姨娘拿此事添枝加葉作言造語,三是害怕自己以後再也出不得府。


  福叔急不可待:“小姐,不行啊,此事怎能瞞住老爺夫人。若是小姐出了差錯,可叫老奴如何向老爺夫人交待啊?”


  “福叔說的是啊,小姐可別耽擱了,還是回府請大夫來瞧瞧。”小牟也出言勸說。


  小菊兩眼紅腫淚沾襟,語氣哽咽:“小姐,你就聽……聽福叔的罷,回去讓大夫來瞧。”


  談問西發間青熒垂垂,濕衣緊貼,兩手鬆鬆成拳,時收時放,不言不語。


  “不可,幸得先生相救,我已安然無事,若讓爹娘知曉,也隻是徒添驚憂罷了,我尚未羸弱至此。”薑赤緹語氣堅決,絲毫不容再議。


  “小姐……”福叔還欲再言,卻被薑赤緹不容置聲地打斷:“小菊,扶我去樹林。”


  “是。”小菊立即扶起薑赤緹,徐徐往林裏走去。


  薑赤緹非常了解父親的脾性,若叫他知曉今日落水之事,那她日後就別想再出府半步,甚至可能因此事遷怒先生,不再允她繼續跟先生學畫。薑赤緹心境早已大變,滿心滿眼都是談問西,已然忘記她早有婚約在身。


  待薑赤緹的身影沒入樹林後,一直以背相對的五人才堪堪轉身,無不神色憂慮。


  陽光穿過疊疊縫隙千方百計吻上大地,每一片樹葉都似負隅頑抗著這場蓄謀已久的相遇。


  青陰幢幢,踩在青草上的薑赤緹忽然駐足回眸,遠遠望見先生眼中愁傷。此事也怨她自己,若非她一時興起又不量自力,執意去拉西瓜,斷不會失力落水,還累及先生衣鞋盡濕。


  “哎!”薑赤緹幽幽一歎,無比懊惱。


  “小姐為何歎息?”小菊警惕非常,生怕小姐身體出現不適。


  此時的薑赤緹何嚐不想對小菊傾述自己七撈八攘的思緒,她迫切地希望有人能幫自己理理這一壁藤蔓,甚至出謀劃策,卻又懼憚有人知道自己深藏心裏的秘密。猶疑片刻,終究未能道出愁情,哪怕隻言片語,最後隻默然搖頭,繼續往樹林深處走去。


  夏日炎炎可怖,卻有一個不得不讚的好處,濕衣濕發很快便能烤幹。


  不過須臾,已看不出落水痕跡,仿佛一切都不曾發生。而她一直在專注地作畫,半步未離。


  小菊重新為薑赤緹梳理三千青絲,別好瑪瑙發簪,隻是那方遮麵輕紗是尋不回了。


  從樹林出來後,湖邊隻見福叔一人在候。薑赤緹一眼掃過,小桌及一應畫具並今日新畫都已不見,她急忙問道:“福叔,我的畫?”


  福叔道:“小姐莫急,老奴已經替小姐收好,就放在小姐乘坐的馬車上。”


  聞言,薑赤緹忙不迭朝馬車跑去。


  小菊手裏毫無征兆一空,瞬間反應過來,急急追上薑赤緹。


  一前一後兩輛馬車,談問西裏在後麵的馬車旁翹首以望,待看到薑赤緹的身影後,才緩緩舒平緊皺的雙眉。


  薑赤緹在望見談問西後,也不由得緩下步子,轉而走向談問西,欠身施禮,“今日多謝先生及時相救,學生一時魯莽,連累先生入湖受涼,學生惶恐難安,今下唯以禮致歉。”說完,又行上一禮。


  “莫要多慮,此事若換作旁人,亦會同我那般。你是我的學生,我若袖手旁觀,豈不枉為人師。”談問西話裏皆是道義和師德,薑赤緹喉中瞬即如梗麵團,黯然神傷。


  原來先生救自己,乃因她是他的學生,他是她的老師,僅此而已。


  熱氣灼人,薑赤緹卻因談問西的話頓覺渾身發寒,如墜冰窟,不由心緒悵悵,發懵片刻,匆匆道謝後,便逃也似地回了馬車。


  座上放有一支畫筒,薑赤緹卻無心打開再看。自上車後,她便半靠廂壁,神色頹然不已,目光茫茫,腦中一直回蕩著談問西那句“你是我的學生”。


  小菊對她的狀況甚是擔憂,喚了幾次都未得回應,心急如焚,卻一籌莫展。


  良久,薑赤緹才無力道出一句:“我沒事。”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