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入玉蟬

  正如張瀟瀟所想,薑赤緹雖覺出自己心境起變,卻不知變在何處。


  隻是開始企盼先生入府之日,偶爾也希望先生能對自己的畫作評點幾句,若是能再添上幾筆,便是更好。


  漸漸地,薑赤緹的慧根恍若突然消失,進步極緩。有時一個頗為簡單之物,她畫上好幾日都不得其意,甚至畫廢一摞紙都仍需先生指點。


  究此變化之因,有二。


  一是,薑赤緹希望先生能多多與她交談。


  二是,薑宰一次無意間對薑赤緹說,父親誇薑赤緹的畫工越來越好,不日即可出師,那時便不用勞煩談先生來回地跑,她大可自己在府中練習。雖不及談先生畫作精妙,但馮元崢之眼,卻是絕對入得。


  是以,從不作謊的薑赤緹,學會了隱藏,也有了不願與人分享的秘密,即便那人是生養自己的母親。


  春去花落,綠樹成蔭,談問西帶薑赤緹臨過花水,覽過群山,逛過鬧市,賞過花燈。


  而談問西也逐漸發覺,自去玉蟬湖後,薑赤緹的畫功提升便極慢,自己親手教出的學生,水平一直停滯不前,談問西一麵憂愁,一麵卻又莫名暗喜。


  一日,授課時,談問西問到薑赤緹這幾日想去何處作畫,薑赤緹想也不想便說玉蟬湖。


  談問西不解地問:“杏花時節便已去過,何故還想再去?”


  薑赤緹卻道:“雖是一處風景,但春夏秋冬各有不同,學生想去看看夏季的玉蟬湖是何景致。”


  入情入理,談問西笑著應下。


  二去玉蟬湖,薑赤緹沒有再攜箜篌,而是讓福叔帶了兩個綠紋大西瓜。在湖水裏浸上一浸,定然清涼爽口。


  向來愛亂跑的薑宰本也嚷著同去,可薑赤緹卻不敢帶上這個事兒精。


  薑宰調皮好玩,又素喜遊泳,而近日,天氣炎熱如斯,他打得便是下湖的主意。薑赤緹早已摸透弟弟的性子,自然不敢任他胡來。


  但若明說不讓,薑宰肯定不依。


  思忖之下,薑赤緹同薑宰梳理了一番利害關係。


  此次出府,全為作畫,並無遊玩之機。另則,烈日炙人,若將弟弟曬壞,爹爹一定會責罰身為長姐的薑赤緹,指不定一氣之下將長姐關進柴房,禁食幾日,以此為戒。


  如此一來,二位姨娘斷然會借機煽風點火,不定編出些什麽奇奇怪怪的事頭來。


  薑宰素來心疼姐姐,兩位姨娘平日裏便沒少欺負薑赤緹,薑宰都看在眼裏。所以,就算他再愛玩,卻也要顧全姐姐,當下打消同去的想法,並囑咐姐姐莫要在外久曬,畫作一成便立即回府涼快。


  薑赤緹自是應得幹脆。


  夏天裏,日頭格外得毒,灌入車裏的風亦無一絲涼意。


  在太陽火辣辣的炙烤下,整個大地像是一個巨大的火盤,頭上烈陽猶如火燒,腳下泥土更是如同剛從火堆裏滾出,能生生將鞋底灼穿。路上行人皆抬袖遮麵,弓身而行,步伐匆匆。


  主仆二人在不算狹窄的馬車裏如坐深甑遭蒸炊,小菊恐悶壞小姐,剛一出城便立馬卷起兩側的覆笭,散車裏熱氣。


  薑赤緹雙手交疊放在膝上,端坐車內未發一言,頭上小銀釵的瑪瑙墜子晃來晃去,眼神有些遊離。


  “小姐。”小菊忍不住喚她。


  薑赤緹似未聽到,沒有一點反應。


  “小姐。”小菊又拔高聲調。


  薑赤緹眸光一閃,恍若剛出竅歸神,姿態優雅不改,抬眸問道:“玉蟬湖到了?”


  小菊搖搖頭,“剛出城,還有一會子才到。奴婢瞧小姐近來閑暇時總愛出神,小姐是有掛心的事?”


  “沒有。”薑赤緹矢口否認,眼神卻略顯閃躲,頗有“此地無銀三百兩”之態。


  小菊納悶道:“小姐以前可不這樣。”


  薑赤緹輕描淡寫地道:“興許是天氣太熱的緣故,容易叫人心燥。”嘴上雖這樣說著,心裏卻不由發慌,大有一種心思被人看穿的局促。


  小菊連忙取了團扇,緩緩搖著,“奴婢明日再添個冰盆。”


  到了玉蟬湖,似雲似霧的杏花早已不見芳蹤,取而代之的是滿樹青青黃黃的小杏子,尚未熟透,看得人不禁牙酸。


  小菊瞪大眼睛咽了咽唾沫,歡喜道:“小姐,過一陣兒還來這裏可好?”


  薑赤緹秋眼旁睞,“為何?”


  小菊饞嘴道:“再過一陣兒,杏子熟透,便可摘食了。”


  薑赤緹被小菊癡醉的模樣逗笑,戲謔道:“賞花時也不見你有這般興致。”


  小菊一臉愜意,拔高調子:“這可不一樣。”


  大華將裝著兩個西瓜的布裹搭在背上,“小姐,小的去把西瓜放到湖裏。”剛說完,便一陣兒風似的從薑赤緹身畔跑過。


  小牟則拿著一捆繩子,從後麵追了上去。


  輕紗掩麵的薑赤緹看著眼前景象,心中暢然不已,眼角餘光總是不經意掃向先生,雖覺羞臊,卻又委實按捺不住。


  談問西在馬車旁幫襯福叔提拿紙墨,與福叔邊走邊話。


  古璠同往回一樣,挑了個陰涼處停好馬車,然後吊腳坐在車上,四處觀望。


  蟬鳴倦人,恬噪不絕,十裏蟬啼此起彼伏,耳畔成樂。


  小牟將繩子一端綁在離湖最近的一棵樹上,大華則將另一端係住兩個大西瓜,繼而沉入水裏。


  談問西手持畫紙走近,薑赤緹抬眸對上他的目光,二人頷首以表,薑赤緹心野上空驀然綻放數道煙火。


  薑赤緹又暗暗眺上先生背影,輕聲細語地道:“小菊,你去看看有無熟杏可摘。”


  “誒,奴婢這就去。”小菊早已被陣陣青杏香勾離了魂兒,薑赤緹此言,正遂其意。


  福叔在樹蔭下擺好畫具後,也退身步離。


  待小菊和福叔走開後,薑赤緹便施施朝談問西行去。


  “先生。”薑赤緹略略施禮。


  談問西回身笑望,徐風濯麵,“近日畫風稍斂,是否天熱悶神入不了意?”


  薑赤緹清眼飄忽,眸光瀲灩,既心下覺疚卻又無顧欲返,便順了先生之言,道:“學生慚愧。”


  “無愧可慚,夏日火傘高張,炎炎可畏。聖人尚不能脫出暑氣之暍暍、寒峭之淒淒,遑論吾爾。”談問西對這個學生當真是愛護的緊,三言兩語便釋了薑赤緹的自責。


  薑赤緹麵嬌如待放之苞,一襲水紗浟湙,“學生自當靜心凝神,不辜夏韻。”


  談問西指端畫筆,素聿硯上翩翩,片時,幹毫飽墨,“我此生僅授畫予一人,你能學幾多便學幾多,非追名逐利,隻日後倘胸中有喜有悵無處可表、山光水色一目傾心、風中煙月一夢難息時,你尚能以筆揮之,以墨記之,以意明之。”


  言罷,談問西將一張淨紙擱於草上,手持蘸墨之聿,臂旁生風,力道不柔不剛,地上素箋霎時黑子錯峙。


  “先生,這是?”薑赤緹一時不明其意,眼色驚愕。


  談問西複又拾起落墨之紙,放回桌上,“今日你便在這張紙上作畫,隻一,掩去墨點。”


  先生之意,薑赤緹已經明白,可是看著沾上墨點的畫紙仍不禁犯難。


  她以往皆是在素箋上行筆,落墨添彩皆自如隨心,而此刻先生卻讓她在這樣一張設了限製的紙上作畫,委實不知從哪處落筆,寂定一旁,凝顰佇思,眸色澄凝,心無雜慮。


  執筆半晌,薑赤緹仍舉棋難下,生怕筆尖一沾上畫箋便毀紙無疑。


  “心裏如何想便如何畫,無人能初始時便一氣嗬成,一次不行,也不要緊,你且脫出現有之境,縱心去做。”談問西如此安慰。


  得先生鼓勵,薑赤緹深吸一口氣,而後徐徐呼出,懸而未落的筆尖終是觸上點墨畫紙。


  本是來玉蟬湖繪夏景,經得談問西在紙上一甩,薑赤緹不再拘於眼睛所看到的景物,而是以點及他,作出一幅遠江垂柳水墨畫。而原先黑棋,盡隱其中。


  畫成之時,薑赤緹忽然抬首,卻見談問西也正眼噙笑意地看著她,似已良久。


  薑赤緹慌忙垂眸,強作鎮定,將筆傍擱硯台,“請先生指點。”


  默然片刻,談問西未論新畫,而是道:“西瓜應已涼透。”隨即起步,朝湖畔走去。


  雖未得先生指點,但薑赤緹已能從他的神情中解讀大致,先生肯定了她的畫技。


  忽聞蟬聲熙熙,青杏微香,薑赤緹方覺猶處玉蟬湖邊。


  小牟、大華坐在樹蔭下打盹兒,福叔一手搖著葵扇,一手不停地抹帕子擦汗,而小菊一入杏林便不見蹤影。


  談問西已行至水畔,薑赤緹亦款款起身而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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