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邊一曲
正當薑赤緹半猶疑半沉浸在腦中之畫時,凝視遠杏的談問西驀然開口:“為你的畫取個名字罷。”
薑赤緹睜開眼,偏過頭,看向談問西,隻見他正如畫中那般,一凜一笑,分毫不差。
“暗香。”薑赤緹脫口而出。
談問西不問緣由,隻點了點頭,溫聲道:“好,點墨罷。”
小菊立即朝福叔喊道:“福叔,快取小姐的畫具來。”
福叔連忙應聲:“來了來了。”隨即手捧一隻雕花木盒,顛著步子朝薑赤緹跑來。
小牟則幫襯著福叔,在大華搬來的小桌上鋪開畫紙。
小菊扶著薑赤緹往小桌走去,時不時提醒小姐當心腳下石子。
大華和小牟做不好秀氣活計,所以研墨一事自然落到由跟在薑赤緹身邊識了些字的小菊身上。
小木桌上,筆、墨、紙、硯、鉛華,一應俱全。小菊手捧壺形硯滴,往硯台裏滴下幾滴清水,又從一隻檀木小盒裏取出一根描金墨錠。
薑赤緹則端坐於桌旁,觀賞杏花之眼卻時不時瞟向先生。
此間,談問西忽地轉頭,薑赤緹猝不及防與他相望,匆匆一眼,她立即低下頭,一顆心“撲通”直跳,幸而有紗掩麵,一旁的小菊也未察覺有異。
“小姐,墨研好了。”小菊將餘下的墨錠半倚於硯台上,又將淨筆遞給薑赤緹。
在原地一直未挪動過的談問西見薑赤緹已提筆蘸墨,也不再繼續浮看杏色,緩步走了過來。
一墨一樹,一彩一花,薑赤緹心無旁騖地畫著眼前之景,描著心中之意。
負手於旁的談問西不讚亦不歎,隻字不言,隻靜靜地觀看薑赤緹提筆落畫。
小牟和大華雖覺無趣,但因老爺有令,二人也不敢隨意走開,此刻倒是羨慕起了在路邊守馬車的古璠。
小菊和福叔則看得是津津有味,時不時以笑予讚。
在畫到玉蟬湖時,薑赤緹執筆之手一頓,腦中之畫裏有先生,那麽是否也要將此景落彩於紙上?
談問西見她停筆,立即出聲問詢:“可是遇上難畫之處了?”
湖風拂過,麵紗微起。薑赤緹抬眸看他,遲疑須臾,最終搖頭以否,而後繼續落筆。
完畫時,距來到此處已過去約半個時辰。
薑赤緹應景而落的畫裏,隻有滿岸杏花和一湖春水,再無其他。
薑赤緹款款起身,奉上墨筆,恭敬道:“可否請先生為此畫提名?”
“好。”談問西踱於畫前,捋袖取筆,在畫的右側寫上“暗香”二字,一筆一劃飽含心思。
素白麵紗下,嬌顏正綻,薑赤緹又道:“再請先生指點一二。”
談問西將筆擱下,眼前剛成的畫作雖算不得佳品,但對於一個甚少出府之人來說已是難得,薑赤緹是他唯一的學生,他自然教得用心,好在這位學生也沒有辜負其情。
役思之後,談問西一字一頓地道:“形猶,神具,尚缺一個‘我’”
這個“我”字,讓薑赤緹又驚又惑,趕忙請教:“學生愚笨,不解先生話裏之意,煩請先生解惑。”
談問西緩緩道:“此‘我’非彼‘我’,觀物而畫,形神兼具之境,《暗香》已達,猶缺一絲畫者之氣。不過,此氣非天成,而需以心予毫,筆寄其風,墨成其氣。”
薑赤緹茅塞頓開,當下欠身一鞠,“多謝先生以醍醐灌頂,學生定當勤練深思。”
而一旁,小菊和福叔聽得是雲裏霧裏,小牟肩倚著大華打起了盹兒,大華臂撐著小牟哈欠連天。
一陣風來,掀起畫紙一角,似要將才作好的《暗香》收入風中,奈何卻撼不動壓畫鎮尺。不知是畫本心就不願隨風而去,還是隻因鎮尺所阻。
風過,畫落。
談問西步離畫桌,看向小菊,“將畫收起來罷。”
“是。”小菊依言卷起《暗香》,收入一隻畫筒中。
薑赤緹碎步行至箜篌處,提裙而坐。
談問西轉身看去。
薄紗雖然掩去佳人半麵花容,卻蓋不住她眉眼間的芳菲。
薑赤緹眼角微翹,玉手撥弦,弦顫音出。杏花間,清湖畔,聲聲婉轉,音音空靈。
張瀟瀟極擅箜篌,早將畢生所學之藝全數教與女兒。
玉蟬湖一行,薑赤緹特意攜帶箜篌,隻為一感山水間撥弦之意。
箜篌弦間,柔時如水流,潺潺湲湲,急時如銀河,忽落九天。薑赤緹入情入境地撥弄琴弦,漸漸地,已不知春秋與冬夏。
小牟、大華聞音後,皆睡意全消,雙雙耽於此音。馬車上的古璠也不覺卸下防備,側耳傾聽。
談問西更是未飲先醉,此前雖也聽過薑赤緹彈箜篌,但此情此景之下再聞,卻另品出一番意味來。總之,同之前不大一樣。
曲罷,眾人回神,小菊攙著薑赤緹綽綽起身,款款行至談問西麵前,恭敬作禮:“多謝先生說服家父,學生今日才得以有幸感知弦上之音,一境一意。”
“不足掛齒,此為人師授課應盡之道。”談問西溫煦一笑,如剛酵上一年的梅子酒,清冽甜柔,有一口怎甘罷休之癮,不覺然已神醉其間,唯留空觴一盞。
“學生定不負先生所望。”薑赤緹又是一禮,花間盈盈。
離開玉蟬湖時,小菊本欲折下幾枝開得正嬌的杏花花枝,預備回府後放在薑赤緹的閨房中。
薑赤緹卻止住小菊折花之手,輕輕搖頭,“我雖喜,倒無欲奪它自由。此處有風月清湖作伴,若是折了回去,不日便會凋零,留得空空落落幾根殘枝。悅我之目,卻傷花之性,不妥。”
一席話畢,小菊遂收回手,扶著薑赤緹,笑道:“小姐自小便是如此,從不讓我們折花,房裏的花瓶也從未盛過花枝,倒真真成了擺件兒。”
談問西俯身拾起一朵新落的杏花,拈著花梗送到薑赤緹麵前,“有花方落。”
薑赤緹怔了一瞬,旋即伸出一隻手,攤在花下,若有所思。
談問西將落花穩穩放入薑赤緹掌心,猶香繞指間,笑了一笑,而後落手負背,邁步走開。
一隻柔柔素手輕托著一朵橘蕊杏花,相映相輝,仿佛此花有意落下,隻為一訴幽衷,一表遺絲。
望著霜色背影漸行漸遠,薑赤緹突覺某處正微微顫動,猶如一把塵封千年的箜篌,猛然被人撥動琴弦,餘音嫋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