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府作畫
第三日,眉月漸隱,東方將白,薑赤緹緊緊鬆鬆了一整日好容易被靜夜隙月安撫下來的心,這會兒又如兔所幻,蹦跳不息。
隻因先生說過,今日要帶她出府睹萬頃煙波,覽橫峰側嶺,心中一直惦念此事,自然被這份欣喜拉出夢中。
小菊也較平日早起了半刻左右,薑赤緹正躺在床上有意無意地用手指絞著紗帳時,便聽到屋外輕脆利落的敲門聲,隨之而來的是小菊試探的蚊音:“小姐,醒了嗎?”
薑赤緹淺淺一笑,微提了脖子,回道:“醒了,進來罷。”
話音一落,門被推開,緊跟著響起一道鐵器嗞石的聲音。
小菊捧了個冒著熱氣的銅盆,借著外麵溜入的天光,將盆放在木架上,一邊浸著香蘭繡帕,一邊有些得意地道:“奴婢料想小姐此時應也醒了。”
薑赤緹業已趿上鞋走了過來,身上仍著素白裏衫,衣帶一步一飄,她輕輕一笑,“今日是醒得早了些。”然後掬了捧溫水淨麵。
小菊將潤好的軟帕遞給薑赤緹,“老爺昨日說,讓古璠、小牟、大華和福叔都跟著小姐,而且要寸步不離。”說話間,小菊已經點上燈,微黃的燭光瞬即驅出躥入屋裏的淡白幽光。
薑赤緹持帕輕輕揩去麵上水,隨後將軟帕放入盆中,“古璠會武,爹爹應是擔心我的安危,才讓他也隨同。”聲音如繡眼林間晨啼,嚶嚶成韻。
用過早膳後,出府所需的一應物什已由小菊和福叔準備妥當,張瀟瀟則在廊下給薑赤緹細細囑咐著事,不外乎是一些女誡女訓裏薑赤緹早已倒背如流之規。
關於薑赤緹隨談問西出府一事,薑猖雖已同意,但他的二夫人和三夫人卻總論此事不妥。
無非是一個未出閣的姑娘與外家男子同行一處,若是被有心人瞧去,再傳到馮家耳裏,指不定馮元崢會如何揣度自己這位未婚妻。
而身為薑赤緹母親的張瀟瀟豈能由著二人閑話女兒長短,立即奉上另一番說辭。
緹兒學畫全因馮元崢愛畫,談先生的畫技也曾受過馮元崢之讚,連馮家府裏都收有兩三幅談先生的畫作。緹兒此番在談先生手裏學畫,日後嫁予馮元崢後,夫妻之間談山論水時總不至出現尺目寸舌之窘。且,談先生品行猶如沅茝醴蘭,又豈會行出有違禮數之事,倒是一些心思不正之人閑來無事喜歡妄加揣測,亂嚼舌根。
兩位夫人被張瀟瀟如此毫不隱晦地一番指責後,心裏更是不平,一有機會便在薑猖耳邊明的暗的吹風。
薑猖不好權衡,況且先前已經答應談問西,而談問西又的確言之有理,薑猖尋不出理由反駁,兼之反悔之事他無論如何也做不得。是以,為堵上好事之口,薑猖便又多派了兩人一路跟去,以避閑話。
到了薑府後,談問西與薑猖閑叨了幾句,張瀟瀟也拉著薑赤緹致上謝言。一旁的二夫人與三夫人則百般眼色,神情極不爽快。
朱紅大門外,棕駔哼著氣,膚色黝黑的古璠長身鶴立,單手執鞭,靜候一旁。
瘦小如幹猴的小牟揚著頭,身形壯碩的大華曲著頸,二人有說有笑地從府裏走出。
胡子斑白的福叔在後麵一路小跑,氣喘籲籲地叫住二人:“小牟,大華。”
二人聞聲回頭,小牟嬉著麵皮,道:“福叔,跑這急是作甚?”
福叔扶著胸口順了順氣,“叫了你二人好幾聲,硬是沒聽著,可要了我老頭子半條老命。”
大華粗聲粗氣地道:“你老人家正好練練筋骨。”
福叔當即扯了個白眼給他,“你莫要說風涼話,小姐讓帶的箜篌,你二人取了沒取?”
小牟笑了笑,顴骨高凸,輕輕快快地道:“勞福叔掛心,方才就已經放上馬車了。”
福叔一臉謹慎,叮囑道:“可小心著,莫要磕著碰著,更別弄斷了弦。”
大華臉上的肉團抖了抖,快意道:“木箱裝著呢,它就是想磕想斷,都尋不到法子。”
麵覆薄紗的薑赤緹被小菊輕扶著,施施而行,與她相隔約三尺之遙的談問西就著她的步子,邁得極緩,二人偶有兩句交談。
薑赤緹早已心波洶湧,一舉一動卻仍如往常那般,儀態端莊,未有禮儀稍怠之舉,唯一能看出她欣喜之色的隻有眼裏那汪浮浮沉沉的清泉,素紗掩麵,更顯嬌羞。
府外停了兩輛馬車,薑赤緹在小菊的攙扶下,踩著杌凳,上了古璠馭馬的車輛,車裏隻有她與小菊二人。
談問西則上了大華馭馬的車輛,福叔和小牟以及薑赤緹的箜篌皆在這輛車上。
城外玉蟬湖,一前一後兩輛馬車止軲於此。
薑赤緹還端坐車裏靜等小菊掀簾時,便聽得小菊在車外失聲驚呼:“小姐快瞧,好多杏花。”這一聲把薑赤緹的心勾得高高的,直勾出簾子去。
驚歎完畢,意猶未盡的小菊回身掀起車簾,小心翼翼地扶下薑赤緹。
薑赤緹穩足一望,一時竟覺似離塵寰,若不是受儀態禮數之縛,這會兒怕是也同小菊方才那般驚歎了出來。
放眼望去,滿岸杏樹,掛滿枝頭的一樹樹杏花一覽還餘。四麵微粉,八方疏香,中間圍了塊通透晶瑩的翡翠,映著岸上爛漫,漂著朵朵芳舟。置身其間,隻覺人世間僅剩此花正綻。洞天福地,莫過於此。
薑赤緹全然分不出餘光去注意腳下的路,任由小菊扶她前行。
“此處絕美無雙,為何卻無人來賞?”薑赤緹且行且看,這片杏花林竟空無一人,唯一的聲音也隻是鳥啼風吟。
小菊扶穩薑赤緹,兩顆小眼珠在路、花之間流轉,複述談問西之言:“先生說過,此處雖是通往古丘城的要道,但前不著村後不著店,自然鮮少有人專為賞花而來。況且城裏有座萬花園,城中夫人小姐大多都去那處賞花了。”
薑赤緹目鎖千枝萬朵,頷首自言:“原是這樣。”
“小姐,箜篌放在何處?”小牟抱著木箱跑了過來。
薑赤緹極其不舍地移目,看向小牟手中的木箱,隨即縱目四觀,如蔥細指指著玉蟬湖津涯,“就放那處罷。”語調如風吹杏花落。
“好咧。”小牟立即撒開步子朝薑赤緹所指的方向跑去。
古璠和大華在路邊正停馬車,福叔則拾掇著薑赤緹作畫所用的紙墨。
談問西信步其間,澈如深潭的雙眸裏映著滿幕杏花,花間一人,衣色淺粉,霧鬢雲鬟。
一隅春色入眼的那刻起,薑赤緹的凡塵俗世便不再隻局限於那一尺方正裏。
從前覺得一樹梨花、兩枝秋菊已足以引出詩情畫意,如今才知何為壯闊。
談問西不知何時來到薑赤緹身旁,同凝滿湖春水,“閉上眼,執起你心裏的那支筆,將你此刻所見之物畫下來。”辭氣儼然一位曆經人世的老者。
薑赤緹緩緩閉眼,隔世杏花、如霧杏雨、清透鏡湖、落湖芳影……全數在腦中重現,湖邊有一人靜立,那人青絲高挽,霜色長袍削如寒鬆,微風蕩來,拂起兩處衣角,蠱落三月春華。
薑赤緹驚了一下,她的畫裏,竟有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