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人師表
雪蓋三層被,談問西頭戴暖帽,裹著厚厚的棉披風如約來薑府授課。
薑猖和張瀟瀟都說,若逢下雪之日,談先生便可不必冒雪而來。
但談問西卻道:“早先既已應下兩日一授,豈能因風雪食言。”由此婉拒薑老爺和薑夫人的好意,仍是每日巳時便準時登門。
知曉先生要來,小菊一早便將書房的燎爐裏添滿銀碳,“劈裏啪啦”飛著火星。
天寒地凍,若是屋子裏沒有爐火烘著,磨出的墨汁便極易結冰。
今日,薑赤緹著了身水粉色百鶯歸巢小襖,襟邊和袖口皆綴有一小圈白絨。這時,她端坐在書案旁,一手抱著湯媼,一手慢慢研磨,神情十足愜然。
小菊探手在火爐旁左右翻烤,臉上鍍了層淡淡橘光,小嘴一張,貝齒粼粼,心疼地道:“研磨這等活計該讓奴婢來做才是,小姐卻非要自己來。小姐一雙嬌嬌玉手哪裏做的慣,可凍著了罷?”
薑赤緹抬了抬有些發酸的手,笑道:“你都燒了爐子了,倒也不覺得冷。”
小菊搓了搓熱乎的手,直起身子,道:“小姐先研著,奴婢這就讓庖廚煮碗薑湯來。外麵雪落得大,先生一路風雪,恐受了寒。”
書房裏已經升溫,硯上也出了一層墨汁。
薑赤緹拈著一方墨錠,由左往右不斷畫圈,力道不重不輕,動作不緩不急,頷首道:“還是你想得周到,快去罷。”
“奴婢再去給小姐沏壺香片來。”一打開門,鋪天蓋地的冷氣便立馬襲入,小菊倏地抬腳邁出,反手將門關上,阻了寒氣之路。
半晌過後,小菊剛端上香片,門外便響起了敲門聲。
薑赤緹趕忙放下才泯了一小口的茶盞,催促小菊:“快去開門,定是先生來了。”
小菊放下食案中的薑湯碗,“這就去。”
開門一看,來人果然是談問西。
“先生一路辛苦,快請進。”小菊接過談問西的傘,身子一側,讓出路來,又在門外抖了抖傘上落雪,方返身關上門。
薑赤緹已經離椅起身,朝談問西恭敬施禮,“歲暮天寒,先生本不必冒雪前來授課。”
談問西身上的雪粒在暖和的書房裏瞬間融成一片片水漬,他脫下氈帽和披風,小菊立馬接過去抖了抖,隨後搬來一張椅子靠近燎爐,將披風搭在椅背上烘烤。
談問西凍得鼻尖通紅,活像一顆瑪瑙隱於其間,身上寒氣正散,和言道:“孔夫子有雲:‘人而無信,不知其可也。大車無輗,小車無軏,其何以行之哉?’”笑了笑,又道:“我既為人師,理應以身為表。若今日因風雪而失信,那日後豈不烈日、雷電皆可作其由。”搖了搖頭,”不妥不妥,切不可縱一時之逸。”
談問西這番話讓薑赤緹又愧又幸,愧的是她險些讓先生食言,幸的是先生年紀雖輕,卻品行高潔如斯。得此良師,她的福氣。
又是一禮,薑赤緹神情肅然,畢恭畢敬,“先生教誨,學生定當拳拳於心,時時溫習。”
待二人言罷,在火爐旁捧著薑湯碗的小菊立即給談問西遞上湯碗,“趕著先生步子煮的,剛盛出,給先生搪搪寒。”
談問西接過尚有霧絲騰騰的薑湯碗,溫言道:“小菊姑娘勞心了。”一吹一呷,片刻飲盡。
小菊取回空碗,放在食案上,“小姐,奴婢再去給先生煮壺清茶。”
薑赤緹點頭示意,小菊一手抬著食案,一手打開門,走出書房。
談問西走到書案旁,負手垂眸,看著案上隻繪了一座小山的畫紙,問詢:“這幾日練的山石可還有難畫之處?”
墨已研好,薑赤緹又坐回身後那張梨木螺鈿鶴立海棠屏背椅上,有些苦悶地搖搖頭,“學生卻不知千峰萬仞、怪石嶙峋是何壯闊奇異之景。”
初學繪畫,隻能照物勾勒,無法單憑腦中想象而筆下生花。即令照本宣科,但筆下之物也是從他人眼中、心裏觀來。通過旁人之眼看物,總會有別人的影子在裏麵,成不了自己的東西。
薑赤緹從小養在深閨,如天下諸多大家閨秀那般,大門不出,二門不邁,豈能知山有多高,海有多闊。
薑猖不讓女兒出門,卻又讓女兒學畫,委實有些難為她。
談問西明了症結所在,思忖之下隻得先教她一些浮麵功夫。若要將這門技藝學好,光坐在屋裏是全然不夠。
薑赤緹並非愚笨之人,她隻是需要多看。不然,倘若強行讓人畫出自己不曾見過之物,那與讓盲者賞花又有何異?
談問西當下決定,春來時便與薑猖商議,讓薑赤緹邁出大門,觀山看水,增長見聞,以靈畫筆之力。
自那日後,談問西便讓薑赤緹畫其眼中所見之物。
房上綠瓦、鞋下青石、牆隅水缸、院中花草,繼而便是整個屋頂、整條回廊。由小至大,由獨及眾。但凡入眼之物,皆畫之於紙。
春風駘蕩,百卉含英,蓋了一冬的雪也早已化作瑞水滲進大地的每一絲縫隙中。唯各家簷下掛著的二四盞大紅春燈,尚存有冬日的氣息。
談問西授課已逾半年,其畫功在唯一的學生薑赤緹筆下可窺一斑。
在看了薑赤緹的畫作後,薑猖對談問西的能力更是深信不疑,讚譽有加。
談問西遂趁機提出讓薑赤緹出府之議,薑猖本有猶疑,談問西便問他:“南方有座姑蘇城,城外有座寒山寺,薑員外可知寺裏師父所著僧袍的顏色?”
薑猖沉吟片刻,道:“黃色。”
談問西搖搖頭,“寒山寺裏的師父,所著僧袍乃青黛色。既然薑員外亦不能知曉未去過之地的事物,敢問令愛又如何能畫出自己從未見過之物呢?”
薑猖思後覺得在理,當場同意談問西的提議。
其實,談問西也並未去過姑蘇城,就更不知寒山寺裏的師父所著僧袍之色了。
甚少走出那扇朱紅色沉重大門的薑赤緹,在得知此事後,整顆心立時歡呼雀躍,卻又礙於閨訓,仍舉止如常,隻麵上微露喜意,對先生謝之又謝。僅如此,便也足以表明其心中喜悅。
那雙朗如秋月的眼睛猶如一顆蒲公英的種子,秋時播撒在柔軟的芳心上,寒冬過後,春來之時,便開花結果。一陣風來,朵朵素白小傘在談問西的夢裏紛紛揚揚,又落成許許多多的種子,再生根,再發芽,而後漫天飛絮。
然而白羽落盡,終究歸回一片沉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