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絕一美

  三十七年前,雁落城有一絕一美,城中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絕的是談問西筆下“無風卻有風,寸絹山萬重”的畫。


  美的則是薑員外家“雲中隱隱半皎月,霧裏縹縹一袂雪”的千金,薑赤緹。


  不過,薑赤緹之名雖百傳萬聞,亦早已成為城中兒郎才俊的夢中天仙、詩裏嬋娟,卻鮮有人得以一睹其仙姿。


  城西有個員外,姓薑,單名一個猖字,薑猖長女便是薑赤緹。薑赤緹另有個胞弟,名薑宰,晚薑赤緹兩年出生。


  薑猖共娶三位夫人,一位是薑赤緹的娘,也是薑猖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所娶的正室。


  另有兩位偏房,年長一些的是薑宰出生後第二年薑猖所納,乃薑猖某次南下時突遇急雨而停於一座水上廊亭時所邂。


  還有一位隻比薑赤緹大七歲,是薑猖偶流煙花之所時遇上的所謂知音。


  薑猖的二夫人入府第三年便誕下一女,可惜這女兒福薄,一歲多時莫名染了怪病,藥石無醫,沒多久便不幸夭折。


  自那以後,薑府再無弄璋弄瓦之喜。


  薑赤緹自小在其母張瀟瀟的言傳身教下習得琴棋書畫,卻又因薑猖“女子無才便是德”之言而無一精通。


  久居深閨的薑赤緹素日閑時則以針繡花茶消磨時日,偶有出府之機,也需麵覆素巾,且不可久出。饒是如此,她那半麵娟容也足以使人一眼百夢。


  薑赤緹十三歲那年,薑猖以父母之命替她定下一門親事,乃城北大財主馮朔獨子馮元崢。


  此前,二人從未見過。


  定親之後,薑赤緹聽母親說,馮元崢是一名堂上少將,長她六歲,年輕有為,立下不少戰功。如此人家,這般好兒郎,是許多女子夢寐以求想與之談風論月的金玉之人。


  可那時的薑赤緹,卻是不懂風月。


  當母親說這個名為馮元崢的男子日後將成為她的夫君時,她也隻是頷首應是,並無半點愁喜。女子這一生,能自己做主之事有幾多?


  於是乎,這個連庚帖都未與之相換的男子,便成了薑赤緹常從父親口中聽到的她的未婚夫婿。


  定親後不久,薑猖請來一位專教薑赤緹作畫的先生,此人便是雁落城一絕的談問西。


  薑猖此舉全因薑赤緹那位不曾謀麵的未婚夫婿馮元崢格外鍾愛丹青,尤其名畫。


  如此一來,便熱鬧了。一美一絕齊聚薑府,不知又要成就多少遐思。


  談問西入府那日,正值北雁南飛,寒蟬嘒嘒。他月白一身,手抱幾幅卷軸,在曲曲折折的回廊裏跟著丫鬟來到薑赤緹麵前。


  是時,薑赤緹正在院中一顆丹桂樹下賞花嗅香。


  談問西站在廊下,丫鬟走到薑赤緹身旁,附耳低語幾句。薑赤緹回頭一望,笑如晨花夕月。


  而這一笑,讓廊上懷抱畫卷的男子失魂良久,直到丫鬟出聲喚他,方回三魂七魄。


  那個青絲上沾了數朵丹桂的女子,在丫鬟的攙扶下,分花拂柳而行,在離談問西尚有半丈之距處停下,襝衽施禮,“赤緹見過先生。”


  一幽冷香縈在談問西鼻尖,不知是手中畫卷所礙,還是胸中情緒所阻,談問西一時竟不知當如何應對,是先還禮,還是先接話?平日裏慣行的動作,今日卻忽然忘了順序。


  見談問西久立不動,丫鬟忍不住提醒道:“先生。”


  初見這位先生他便有失神之舉,薑赤緹卻也不笑他,神情猶然恭敬,待以往教她詩詞歌賦的老先生那般。


  談問西心中些許懊惱,斷不該在學生麵前失了體統,忙將目光轉向別處,待神氣清明之時,複又落回薑赤緹發間的丹桂上,頷首以禮,不慍不火地道:“畫卷在懷,不便作禮。受薑老爺所托,自今日起,我便以淺拙之藝相授。”


  薑赤緹在丫鬟的攙扶下又施上一禮,辭氣溫潤:“有勞先生。”言行舉止一派大家閨秀之氣。


  談問西之名雖在雁落城家喻戶曉,但他卻有抹月批風之氣,且從不與喜與商賈打交道,這次能答應薑猖授女畫技之請,也全因一個人情。


  薑猖深知談問西脾性,遂未直接登門相邀,而是施以迂回之術。


  談問西之友為數不多,尚有來往者更是能掰指數盡。而其中一位好友的父親恰與薑猖多有生意往來,薑猖知此一節,便特特將之請為說客,攜禮登門。


  此友曾與談問西同窗五載,又有寒冬舍袍之情。談問西為還當年之情,終答應入府授藝。


  二人正在薑赤緹平日裏看書練字的書房中觀所畫之物,薑宰便風風火火地跑了過來。


  “姐,我聽爹說談先生來了?可要讓我見見。”


  人尚未至,話音先達。


  談問西執筆之手一頓,望向門口。


  薑宰是薑猖唯一的兒子,薑猖難免對其賦予厚望。


  在薑宰三歲時,薑猖便請了雁落城聲明頗盛的老先生入府,教其識字,誦《三字經》。八/九歲時,則始習四書五經等典。


  薑猖一心將兒子當作未來狀元郎培養,無奈薑宰卻對舞文弄墨毫無興趣,偶然翻看了一本《八陣總述》,從此迷上行軍打仗,夢想有朝一日能披堅執銳,馳騁疆場。


  一心想讓兒子入朝做文官的薑猖豈會同意他入軍,苦累自不必說,時刻麵臨橫死沙場之危也讓薑猖百般絕下薑宰習兵法之心。


  然則,萬事難料,薑猖親自挑選的女婿,卻偏偏是一員武將。而在此事上,整個薑府最歡喜的莫過於薑宰。


  薑宰心裏盤算,待馮元崢成為姐夫後,他便再也不用怕父親的反對。因而,這會兒一聽來教薑赤緹繪畫的談問西來了府上,便馬上喊著要來看看這位雁落城一絕。


  瞧見談問西的第一眼,年方十一的薑宰便訝著稚音:“誒,我以為先生定是滿頭白發,沒想到竟這樣年輕。”一時竟忘了行禮。


  “少爺。”丫鬟小菊在一旁使眼風提醒。


  “噢噢,薑宰見過先生。”綢緞裹身的小少年連忙拱手施上一禮。


  談問西一笑若雪竹曳動,神清氣朗,“小公子可是來學畫?”


  薑宰聞言,連忙擺手,故作老成,“非也非也,我此番就是來瞧瞧先生,順便看看我姐有沒有惹了先生氣惱。”


  話音才落,小菊忍不住以袖掩笑。


  正提筆蘸墨的薑赤緹微嗔道:“盡胡說,我如何會惹先生氣惱?”


  薑宰心裏打著鬼主意,忙道:“姐,你可要跟先生好好學,我能不能進軍營,全仗你了。”


  薑赤緹麵上稍酡,這弟弟也真是口無遮攔,一旁還有先生在,他也能隨性而言,可叫她好生害臊,於是便不再搭理薑宰,兀自畫著麵前盆栽。


  小菊打小便跟著薑赤緹,長小姐三歲,薑赤緹一個眼神她便能明白其意,見狀,趕緊催促薑宰:“少爺可莫要打攪小姐學畫,若是小姐沒學好,老爺便要責罵你了。”


  “我這就走,姐你好好學,別辜負了爹的一番苦心。”說完便端著一副大人模樣,雙手負於背後,闊步走出,瓔珞上的兩顆金鈴“叮叮”作響。


  薑宰有意無意的話卻讓談問西不禁心飄,稍覺浮躁,不知其因。


  “先生,你看葉形這樣勾勒可妥?”薑赤緹反複看著自己剛畫下的葉廓,請教談問西。


  談問西應聲而顧,倒是有模有樣,就是生硬了些,但還是頷首讚道:“甚好,不過缺了絲靈氣,你瞧。”語罷,自己又在另一張紙上簡單幾筆勾出葉輪。


  在看到談問西帶來的幾幅人物、山水、花鳥畫時,薑赤緹當場便譽不絕口。此時又見先生簡單幾筆便宛如紙上所拓,薑赤緹不禁歎讚道:“先生筆下之物,動則動,靜則靜,亦動亦靜,或動或靜。”


  談問西的畫技,半是天賦,半是勤,以至於他十五歲時便能在桃花花瓣上作美人像,十七歲時就與薑府年方十二的小姐並稱為雁落城一絕一美。是以,薑猖才輾轉央人請他上門授藝。


  秋天是凋零之季,也是收獲時節。


  談問西每兩日入一次薑府授課,揮毫落紙間,樹上已是半蕭半黃。


  薑赤緹畫紙上的葉片也漸漸有了一絲生氣,薑宰仍是每日都讓小廝偷偷去書齋買前人所著兵法書以及從各處搜羅來的軍史軼事。


  而某些不該有的情愫也在暗自滋生,就像空空的竹節裏突然開出一朵嬌豔之花,孤芳獨惜。


  隻有竹子自己知道,在這個萬物頹敗的深秋,它的某段竹節裏有一朵花正靜靜綻放,未沾半點塵埃。恐怕就連每日從竹旁過的人都未必能想到,一向孤傲的翠竹裏,竟生出一朵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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