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辛箏
辛箏很懷疑防風侯的死是私仇,若是私仇,做得這麽狠,想來防風侯死得不冤。
但防風侯死得冤不冤都不能改變他對帝國的功績。
七年自然災害後,帝國一直沒崩潰,前十年靠的是巫女無光,但隨著巫女無光的身體問題愈發嚴重,是三巨頭以及諸多人傑接過了棒,苦苦支撐著在崩潰邊緣的帝國,艱難的為它續著命。
若非如此,帝國在五十多年便該名存實亡進入戰爭的大爭之世了。
辛箏不好說大爭之世是好還是壞,畢竟帝國現在的情況……再怎麽努力續命也不過是苟延殘喘罷了,終有一日,它將自內部而亡,為自己的子民所殺。
然而,再爛的秩序也好過沒有秩序,而大爭之世恰恰意味著最痛苦最黑暗的無序。
哪個更好?
辛箏隻能說,過去的五十年,帝國身上堆積的沉屙還沒多到讓所有人都想幹掉它的份上,而現在.……上到王侯貴族下到奴隸有哪個階層是不想殺死它的?如果不想殺,絕對不是因為它有多好,而是因為情懷。
炎帝立國至今已有七八千年,如此漫長的時間,種族王朝已經成了人族認知的基礎之一。
不到窮途末路,大部分人出於情懷是不會閑得沒事盼著帝國去死的。
維持崩潰邊緣的帝國數十年不崩潰,也不曾被異族打倒,不論這三巨頭的私德品性如何,卻都無愧帝國。
辛箏非常認真的行禮,抓了一把切成段的黍稷梗在火盆裏燒了以做祭奠,看了眼披麻戴孝的陽生,沒有任何表情,無喜無悲的看著每一個來來往往的人。
辛箏道:“我便不說什麽節哀的廢話了,逝者已矣,生者唯一能做的便是完成逝者的遺誌,讓逝者於幽冥之地能瞑目。”
陽生詫異的看了眼辛箏。
這絕對目前為止他聽過的最與眾不同的安慰的話。
辛箏也知道自己說的話不符合吊唁祭奠的主流觀念,但她何時遵循過主流觀念了?
至於陽生是否聽得進去,辛箏也不在意。
聽不進去說明陽生活不了多久了。
人死之後要落葉歸根。
雖然有很多王侯貴族都選擇埋骨帝都周圍的陵墓區,但也有一部分或因為身份或因為鄉念選擇落葉歸根。
防風侯是一國之君,在防風國有修建自己的陵墓,從繼位起就開始修,到現在也修了有十來年了,而且防風侯似乎也沒打算埋骨王畿,都沒在王畿修建陵墓。
陽生自然要扶靈歸鄉,將防風侯安葬到符合他身份的國君陵墓中。
這讓失去了防風侯庇佑的陽生能夠有合理且不容辯駁的理由暫時離開對他已經不再安全的蒲阪。
但蒲阪不安全,防風國就安全了嗎?
能否殺出一條生路來還得看陽生經此一事後的心性變化。
若是聽得進去,那就更好了。
重病就得下猛藥。
大爭之世會很痛苦,但不穿過黎明前最黑暗的夜色,怎能看到破曉?
祭奠完了,辛箏便去尋無名了。
明堂重地,往來皆為王侯貴族與遊士,無名的身份沒資格光明正大的站在那,而且她出現在防風侯的明堂上,很難說是互相傷害還是別的,陽生便沒讓無名出來。
辛箏尋了好一會才尋到無名,氣質寧靜悠遠,帶著青銅麵具,著白衣的女子正坐在長廊下賞著雪,從她的眼神不難看出,她是真的在欣賞雪的美麗。
辛箏有些遺憾自己繪畫的技藝慘不忍睹,眼前所見,美得仿佛一幅畫。
“嗨,許久未見,傷勢如何了?”辛箏蹦到坐在長廊下賞雪的無名麵前問。
無名看了眼辛箏,沒吱聲。
辛箏看了看無名的臉色,判斷應該是好得差不多了,便換了個問題。“聽說你與刺客交過手?可有什麽特征?”
無名疑惑的看著辛箏。
辛箏解釋道:“能從你麵前擄走防風侯,不會是一般人。”她惜才。
無名想了想,發現這個問題沒法回答。
刺客的眼神顯然是認識自己,但她很確定自己不認識刺客。
最重要的是,無名能夠感覺出來刺客對自己的靈力對自己的能力非常的熟悉,熟悉到都能用自己的藤蔓來反擊自己。
這麽多年來,她頭回遇到這種情況,她一直以為自己的藤蔓隻聽自己的。
卻也並非完全沒有頭緒。
無名隱隱約約猜到了一些東西,卻太過零碎,這就很無奈了。
她拒絕去整理和記憶那些零碎的東西。
總覺得,若有一日記憶理順了,自己就不是自己了。
雖然自己這輩子的人生很糟心,但人生哪有十全十美,認真的活才是最重要的,不認真的活,哪怕生在終點也照樣活得糟心,她並不想因此抹殺自己。
辛箏看出了無名眼神中透出的一言難盡。“很難回答嗎?”
無名沒吭聲。
辛箏也沒追問,而是道:“你是在賞雪嗎?”
無名頜首。
辛箏道:“我一直以為非貴族出身的人都不怎麽喜歡雪呢。”
無名疑惑的看著辛箏。
辛箏解釋道:“雪雖然很美,但它意味著嚴寒,每年的冬季,非貴族出身的人都會很難熬,大部分氓庶與奴隸家庭都有冬季凍餓死人的遭遇,雪很白很美,卻也是奏起死亡的號角。”
無名心說你也很與眾不同,她見過的貴族很多,但從未見過哪個貴族的認知裏美麗的雪等於死亡。
雪是撒鹽差可擬,是柳絮因風起,是潔白,是美麗,唯獨不是死亡。
無名道:“你這是偏見,天行有常,不為善存,不為惡亡。雪亦然,它自亙古起便遵循著自然規律而落下,人誕生如此,人誕生之後亦如此。真正有問題的是人本身,若是人有足夠的準備,以及麵對風險的能力,又如何會被雪傷害?”
辛箏挑眉。“你這見解倒是很精辟。”
和青婧有點像,但也不是完全一樣,青婧對於雪的看法那就是:物競天擇,適者生存。
降雪帶來死亡,隻能說明還不夠強大和適應,物競天擇,既然你不適應,那被淘汰就是理所當然的事。
無名道:“主觀與客觀的差異。”
辛箏很想說你一個大活人看事物如此客觀也挺稀奇的。
辛箏正感慨著,便聽無名問:“你對巫女有多少了解?”
辛箏詫異的看著無名。
下意識的想到了防風侯的死。
難道防風侯的死與巫女有關?
不,青婧現在應該還在南方的沿海地區種地呢,應該不會是青婧。
那就是望舒?
那也不對,青婧說過,望舒的根骨被人給廢了,不能說手無縛雞之力,那一身的機關暗器甚至還有蠱,保命手段可謂層出不窮,但沒了那些外物,望舒的武力也就比一隻鵝高點。
這樣一個人說她從無名的眼皮底下帶走了防風侯……除非防風侯是自願跟著走的。
畢竟,哪怕是望舒製造的偃人,最大的優勢也不過是不會痛、不會累,除此之外就沒什麽了,對付普通人還行,對付無名這樣的就不行了。
心裏各種念頭轉著,辛箏麵上卻是不漏分毫。“你想了解巫女什麽呢?”
無名想了想,發現自己也不知道該問什麽,憋了好一會,最終問出一個問題:“巫女有什麽特殊的地方?”
辛箏茫然的看著無名。
巫女哪裏不特殊了?
去翻翻大荒幾年吧,看完之後就會發現雖然青婧哪怕是在巫女中也是佼佼者,但曆代的巫女與巫子裏……似乎也沒幾個正常人。
每一任的巫女與巫子不一定是一個合格的統治者,但一定是一個天才。
巫女與巫子們都有自己的愛好,並且在自己的愛好上普遍做到了當世頂尖的境界。
如青婧,這位喜歡研究生物,醫道造詣能排進元洲前三。
如望舒,機關術造詣絕了。
如沐槿,千蠱書所載的種種蠱無一不證明著她的驚才絕豔。
這些也就罷了,王侯貴族中錦衣玉食不求上進,熱衷自己愛好的並不在少數,雖然很少有人能如巫女巫子們一般做到最頂尖。
最奇葩的莫過於辛箏讀史時發現,巫女巫子們似乎都有腦臀分離症。
神的化身,神權的掌控者,一直以來都在幹著給神權扯後腿,壓製神權發展的事。
每一個都如此。
這不正常,這是辛箏彼時唯一的感覺。
不論多麽英明神武的統治者都不可能保證自己的繼承人,自己的每一代繼承人都和一般英明神武,更不可能保證每一代後繼者都某一件事和自己一個看法,並且做出同樣的反應。
也曾詢問過青婧。
青婧的回答很有意思。
說不清為什麽,她潛意識裏對神祇很冷淡,甚至對神祇隱有排斥。
凡人對神祇的敬畏、崇拜之心,統統沒有,比起神祇的威能,她更好奇神祇若真的存在,它的威能是怎麽來的。
根據青婧的觀察,同樣的問題在無光與望舒身上同樣存在。
根據青婧後來多年遊曆閱遍世事的經驗與直覺,她覺得自己身上的問題有點像創傷後遺症。
更通俗點便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
青婧也曾仔細的檢查過自己的記憶,沒找到任何被蛇咬的片段。
無名沒有讀心術,看不出辛箏在想什麽,因而又問了一遍。“你覺得,曆任巫女有沒有可能是同一個人?”
辛箏道:“完全看不出來,心性差異太大了。”
曆任巫女雖然各種奇葩,沒幾個人,但每個人奇葩的方向都是不同的,這要是同一個人,那精神分裂得多嚴重?
辛箏疑惑的問:“你為何會覺得曆代巫女可能是同一個人?”
為何?
無名沉默。
這個問題,無法回答。
總不能說她經常做夢夢到一些奇怪的片段,並且從那些片段判斷,自己未來可能不再是自己。而防風侯留下的絕筆提到巫女又讓她想起了《大荒紀年》裏關於巫女的記載,有沒有可能巫女們有著和自己同樣的困擾?
辛箏見此道:“雖不知你為何會有這種想法,但我覺得不可能是同一個人,曆代巫女之間的差異,哪怕是離魂症患者也沒那般大。”
無名聞言沒吭聲,用眼神表示,或許吧。
辛箏見此知道這個話題該換了,陪著無名又聊了幾個話題,主要是她說,無名聽,漫無邊際的閑聊,無名雖一聲不吭,卻聽得很認真。
雖年長於辛箏,但兩個人之間論見多識廣,無名是遠遠不如辛箏的。
聊了小半個時辰,辛箏終於想起自己還要籌錢,這才告辭。
與無名告別,辛箏並未馬上離開防風府邸,而是花了點時間尋找自己不知何時就見不到人的門客衛轅。
衛轅一重逢就給了辛箏一個驚喜。“辛侯,我尋到合適的人選了。”
辛箏愣了一瞬才反應過來衛轅什麽意思。
自己前些日子提議與其浪費時間尋找所謂明君,不如虛君實相。
衛轅顯然聽進去了,近來一直在務色合適的人選,但.……哪怕是選傀儡,也不能選得太差勁。
辛箏表示你至少得選個聰明的,和你是否處得來還是其次,關鍵是不能扯你後腿。
所以這個人選必須長了腦子,哪怕你的權力大到讓他覺得不安,但考慮一下你的新法能夠帶來的利益,在你變法完成之前,哪怕你權傾朝野到讓他坐立難安,他都能忍著不殺你,並且不給你製造麻煩,堅持忍到變革完成之後才對動手。
衛轅彼時沉默了許久,最後還是按著辛箏提供的標準去務色了。
而按著辛箏的標準去找,最終找出來的人選的確是不會扯後腿,但這麽能忍的國君,日後變革完成,君臣終於可以撕破臉時,衛轅肯定會是被車裂的那個。
辛箏想了想今日的賓客,一時半會想不到誰會符合這標準。
“誰呀?”
“防風帝子。”
辛箏一時默然。“他不太符合標準吧?”
衛轅道:“但他資質很不錯,且年少,有不足的地方我也可以趁著他年少給他補足。”
辛箏反應了過來。
不愧是刑名之學的大家,舉一反三很厲害呀。
她給他提了個高標準,找不到完全符合標準的幹脆自己調/教一個。
“很有想法。”辛箏語氣鼓勵的道。“不過你要如何取得他的信任呢?”
陽生做為四帝族之一的帝子,疑心病不會比她這個新晉侯爵遜色太多,而衛轅想變革就得位極人臣,而要位極人臣,中期和後期無所謂,但前期必須取得國君的信任,國君不信任可不會給予權柄。
衛轅道:“他如今正臨淵而行,我若能助他破局,他自會信我。”
辛箏想了想防風國的情況,覺得這有點難。
防風陽生離國多年,而他後麵有至少二十個的弟弟妹妹i,其中很多都出身顯貴,加之自幼長在膝下,怎麽都比陽生這個垂髫之齡離國的長子更得父母喜愛。
辛箏想不到怎麽破局。
哪怕是新任防風侯突然暴斃,陽生也不是她,辛襄子隻有她一個合法繼承人,辛襄子死了,她馬上就從岌岌可危的嗣君變成了岌岌可危的國君,但陽生同父異母的手足太多,且弟弟妹妹中有一大堆能將陽生這個剛回國的遊子給殺了取而代之。
這根本就是地獄難度,但也正因為是地獄難度,衛轅若能為陽生破局,位極人臣指日可待。
“祝你得償所願。”辛箏隻能如此祝福。
祝衛轅將豫州攪個天翻地覆。
衛轅的行動力很強,之後每日都去拜訪陽生,辛箏對此隻予以幫助而不加阻攔。
造篾歲忍不住問辛箏。“主上之前不是言衛轅乃國士之才?”
辛箏點頭。“是啊,國士之才。”將會撕破這個世界秩序的國士之才。
造篾歲疑惑。“既如此,主上為何?”
辛箏道:“他與我追求不同,硬湊一起隻會互相扯後腿。”
她受不了衛轅的核心理念,衛轅也受不了她的核心理念,隻適合分開各幹各的。
造篾歲道:“縱是如此,衛轅之才若效命他人.……”對辛箏無疑是巨大的威脅。
辛箏笑。“是很麻煩,但利大於弊。”
見造篾歲不理解,辛箏解釋道。“不論是我的追求還是他的追求,我們要走的路都是一樣的,便是以法治國。普法比禮樂更艱難,禮不下庶人,隻需要顧著貴族即可,而貴族不事生產,有的是時間與精力慢慢學,學幾十年,學一輩子。而法治,它必須將法律教給每一個人,包括庶人。”
不是她不想幹掉衛轅這個威脅,而是衛轅和她都需要彼此。
帝國太遼闊了。
與其未來打下來後慢慢治理和普法,還不如一開始便天各一方,一邊治理一邊普法,待到日後分出了勝負,不論是誰勝了,在氓庶法律意識這方麵的培養都能省短則三五十年多則百年的時間。
衝著這一點,她就得幫衛轅,而衛轅有機會也得幫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