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陽生
人難免一死,無人永生。
但並非每個人都理解死亡,氓庶一般很小的時候就會對死亡有所感觸,沒辦法,氓庶普遍活不過三十歲,短暫的壽命自然不免早早的接觸死亡。
貴族卻不然,一般都是三十歲後才會隨著周圍人的逝去慢慢對死亡產生真切的感觸。
才十八歲的陽生第一次對死亡有了真切的感觸,比大部分貴族更早。
防風侯是第三境的武者,不出什麽意外,也不糟蹋身體,至少能活到一百五十歲。
然而,意外之所以為意外便在於它的猝不及防。
誰也沒想到防風侯會在耳順之年盛年而逝。
更讓陽生難以接受的是防風侯的死法。
從屍體的表情與手腳指頭上的痕跡並不難判斷出防風侯被下鑊鼎時還是活著的,甚至因為第三境武者強大的生命力,他在鑊鼎中還活了相當長的一段時間,活了多久便痛苦掙紮了多久。
一代梟雄竟死得如此慘烈,莫說陽生了,便是對防風侯死不死完全無所謂的無名都心生唏噓,以及些許幸災樂禍。
死得真慘。
也真有意思。
為了讓奴隸忠誠與勤勞,奴隸主懲罰奴隸逃跑與懶惰的花樣繁多,無名雖未體驗過,卻大多見過聽過,烹刑自然也在其中。
一直都很好奇這些刑罰用在奴隸主身上會是什麽模樣,可惜始終下不去手嚐試。
現在見到了。
無名心說,還別說,怪有意思的,卻也殘忍。
同樣心情複雜,陽生自然與無名是完全相反的方向。
防風侯雖是為了王位而傾盡全力栽培他,但那些好都不是假的。
陽生悲痛不已,親手為防風侯整理遺容,就那麽一副被煮熟還被野狗啃食過的模樣下葬,未免太有辱防風侯的身份。
陽生尋了最好的收殮匠盡量將防風侯的遺容給恢複完整,再由他為防風侯換上國君的袞服。
所幸如今是冬季,雖然不是第一時間發現的屍體,但並未腐爛,而防風侯的棺槨是金絲楠木加冰晶,能保屍體千年不腐不朽,自然也能保存防風侯如今的遺體,令他不至於更狼狽。
棺槨停於明堂。
陽生也一直都守著靈,結結實實的守靈。
騫庸抓起了府中所有的事物,尤其是喪葬,縱是如此也不免為陽生擔心。
禮樂文化中的守孝對身體的損耗真的很大。
父母喪,守孝二十七個月,不能食肉,不近聲色,隻能用薄粥……二十七月下來把命給守沒了都不是不可能,偏偏這就是世情。
親人死,若是表現得不夠傷心,那就不孝不悌。
故而大部分人都是人前嚎得厲害些,人後吃肉飲酒不耽誤,便是聲色也未必就遠了,隻要沒在守孝期間搞出孩子來,誰會知道孝子賢孫有沒有遵守喪禮規則呢?
陽生自然不至於那麽人前人後,甚至也哭不出來,但他也是真的難過得吃什麽都沒胃口,即便是薄粥,用一兩口便沒胃口了。
騫庸對陽生有信心,防風侯死得實在是太慘烈了,對陽生的打擊太大,但也正因為打擊太大,陽生才更不會一蹶不振。
可這麽個守法,對身體終究是大了點,至少也該好好吃飯。
更讓騫庸不滿的是無名的態度,對陽生的自虐完全不聞不問,每天都在那口煮熟了防風侯的鑊鼎前麵打轉。
什麽人呀這是,主人家裏都出了這麽大的事,竟然跟個沒事人似的無動於衷。
無名沒有讀心術,若是有,很難說會不會回一句本就無關。
卻也終究不是無關。
無名在第三天的時候來找陽生,將陽生從棺槨前拽了起來。
連著守靈守了三天,又沒什麽食欲吃東西,陽生乍一被拉起來,眼前不由一黑。
無名等陽生緩了緩才開口道:“我發現了一些東西。”
終於緩了過來的陽生愣了下,知道無名不會無的放矢,便問:“發現了什麽?”
無名沒回答,而是將陽生拉到了鑊鼎前。
鑊鼎已經被洗幹淨了,一點油脂都看不到,金燦燦的,仿佛新的。
但陽生知道,這口鼎前不久才煮了他的祖父,他一點都不想看到這口鼎。
無名也能感覺到鑊鼎上縈繞著絲絲縷縷的怨氣,防風侯死的真的很痛苦,都這麽久了,縈繞的怨氣還沒消失,但她不會說出來,防風侯死得慘不慘與她又有什麽關係呢?下手這麽狠,要麽凶手是變態,要麽就是仇深似海。
變態是欺軟怕硬的,愛惜自己的生命是人的本能,哪怕搞虐殺也不會搞到防風侯頭上,能夠不怕死找上防風侯.……無名有理由懷疑防風侯是不是曾經將給活烹了,如今仇家找上了門。
無名將鑊鼎的蓋子取了下來,翻了個麵。
銅錫合金的蓋子上赫然有兩個用指甲劃出的字:巫女。
指甲劃字和用筆寫字,字跡是不一樣的,但這口鼎前不久才烹過人,除非還有第二個倒黴蛋,不然寫下這兩個字的人可想而知。
陽生怔了下,聲音嘶啞的問:“殺大父的與巫女有關?”
無名點頭。
以防風侯的性情以及當時的處境,不會留兩個無意義的字,哪怕不是巫女烹的防風侯,怕也與巫女有很大的關係。
陽生推測是後者。
曾經的玉宮動亂涉及者不僅僅是巫宗內部各方勢力,還有俗世各方王侯貴族。
也是那事之後巫宗愈發低調,對王侯貴族們的幹涉越來越少。
巫女望舒死在那場動亂裏。
這個消息被玉宮瞞了很多年,但世間沒有永遠的秘密,至少這個秘密隨著贗品被邪靈所食不再是秘密了。
帝都三巨頭大概是最早知道的一批人。
邪靈食的是贗品,正品在十一年前被跳下冰崖而亡了。
巫女已經死了,不然玉宮沒理由心虛。
而這麽大的事,帝都三巨頭,大概率不會清白,權力之爭,站在岸上的要麽被交戰雙方聯手幹掉,要麽選擇一方跳進去趟這渾水。
巫女是神之化身,在這個神權彌漫的時代,巫女的遭遇無疑是大逆不道的。
凡人怎能褻/瀆神靈?
陽生能理解,但不會接受。
巫女若真是神靈,又怎會被凡人所傷害?不過是為了權力被神化了的凡人罷了,何來高貴與神聖?
無名對陽生道:“你若是想報仇就得好好愛惜自己的身體,不然身體健康毀了,如何讓仇人付出代價?”
陽生聞言不由看了眼無名,莫名想起了一件事。
十餘年前血腥的宮廷動亂結束後弑主的奴隸過了幾個月才到他身邊,那時候的無名枯槁死寂,然再怎麽心如死灰,無名每一頓飯都會很認真的吃飽。
陽生道:“我明白,我隻是一時難以接受罷了。”
無名能理解,防風侯的死法委實過於慘烈了些。
活烹啊。
也不知是多大仇。
陽生與防風侯的祖孫關係素來好,防風侯的孫輩很多,但陽生是唯一一個讓他傾盡心血栽培的,感情很難不好,看到大父死得這麽慘,一時接受不了很正常。
奈何現實不因個人意誌而轉移,接受不了也得接受。
防風侯死了,陽生在這座帝都的地位無疑會暴跌,也別指望王位了。
單槍匹馬以一人之力角逐王位,在帝國的曆史上並非沒有成功者,但帝國七八千年的曆史裏隻有一個人成功——白帝。
陽生是白帝的直係後代,但那不代表他就是白帝了,若心性與才華能夠隨血統而轉給子孫,以血統為核心的禮樂文化何至於走到禮崩樂壞、弑君如殺雞的境界?炎帝後裔的風姓氏族又何至於一而再再而三的分裂。
七八千年裏隻白帝一個成功,想重演曆史的人也得考慮一下自己比不比得上白帝,以及時代的差異。
王位已不可得,就得考慮防風國的國君之位以及保命了。
做為防風侯的嫡長孫,陽生走涉足權力後便天然的擁有了一大堆的敵人。
防風侯死了,有的是人願意對陽生做點什麽,也沒什麽隱患,因而防風國想陽生死的人更多,且同樣有繼承權,優勢很大。陽生死了,那些人一定會記住這個人情。
因著防風侯想讓陽生做下一任王的心思,陽生的定位一直都不是防風國未來的國君,這也使得防風侯一死,陽生哪怕是在防風國,地位也會變得尷尬。
若不能在最短時間裏重新找到自己的位置,陽生以後也不用操心自己的位置這種問題了。
死人不需要發愁任何問題。
帝都三巨頭,三足鼎立維持著帝國岌岌可危的秩序,隨著防風侯的死無疑會引發巨大的風波,然縱然暗流洶湧,防風侯的身後事仍舊辦得風光,吊唁者無數。
便是王與方雷侯也齊至。
鬥了幾十年,雖然三個人誰都想殺了對方,卻也不是一點感情都沒有,互相拆台互相聯盟數十年,這世上不會有人比他們三個更了解彼此了,更沒人會想到防風侯竟有如此落幕。
能夠想到的最好也最合理的結局不外乎三人中一人笑到了最後,踩著另外兩個的骸骨徹底結束帝國的紛亂,重振帝國。
王與方雷侯的祭文都是親手寫的,文采很好,最重要的是情真意切。
讓同樣來吊唁的人紛紛側目。
你們什麽時候關係這麽好了?
隻有寥寥數人難得的聽出了些點味道。
是敵人,也是誌同道合的知己。
都是為了重振帝國,不忍見帝國自此分崩離析。
帶著□□的望舒也在人群中看著明堂中的兩位大人物,也聽著元的分析。
我知道他們都是帝國至今未崩潰的功臣,我也知他們是為了帝國,但這並不能改變他們的滿手血腥。
於國於族有大功者,誰人不是滿手血腥?
我懂,好比四帝,無一不是功在千秋萬代,卻也無一不是人渣中的戰鬥渣。望舒在腦海裏對元說。我都懂,可是,那些被犧牲的螻蟻也是會痛的呀。
你說錯了。
什麽錯了?
四帝並非人渣,隻是處在那個位置上,他們不得不做人渣,棄情絕愛。唔,實際上他們每個都是多情之人,炎帝與連山姝是同族,孤冷的王座上,連山姝是她唯一能夠托付生死與理想的人,若是可以用自己的命換連山姝活著,炎帝會毫不猶豫的用自己的命去換。青帝愛著自己的親人,為了讓殘疾的弟弟能夠活下來而非按照傳統被殺死,她從荒野中撿回了先天殘疾的弟弟,並且用盡手段讓西陵氏同意了她與弟弟的婚約,長大後為了不願同父異母的庶兄手足相殘,離開了西陵,浪跡天下。黃帝,他很小的時候從先知那裏知道了自己的命運,山河永寂,江山孤冷,他生命的前三十年就一直在為改變預言而努力,但最終為了親人、愛人與友人又不得不放棄了抗爭,應了預言。還有白帝,她是一個愛星相學愛得癡迷的星相師,有溫暖的家族,有青梅竹馬的未婚夫,有成為元洲有史以來最偉大星相師的理想。
望舒默默抽了抽嘴角。
炎帝為了戰爭的勝利犧牲了連山姝。
青帝,望舒清楚得記得,《大荒紀年》記載,青帝的王後是羲和氏出身的羲和獨孤,一個在那個時代被認為是瘋子,現在也同樣被認為是瘋子的人。並且,青帝繼位的第二十一年親手斬殺了她的兄長,流放了曾經是她未婚夫的弟弟。
黃帝,這位武功最為昭著的帝君,後宮佳麗如雲,子孫繁多,但……孤獨終老。
黃帝的親人與朋友都在他在位前幾十年的戰爭中死去了。
他的後宮有各色美人,但全是政治聯姻,他有很多的子孫,但他一個都沒記住。
黃帝一生中每件事每個決定都完美的符合一個帝王的身份,包括婚姻包括生孩子,一生唯一的任性便是拒絕與任何人合葬,他所有的妃子和孩子都是與他分開安葬,這位帝君將自己的王陵修建在了一個偏遠得讓人咋舌的地方。
白帝,看看史書上對她的記載吧,闕之戰憑空出現的奇女子,在闕之戰之前她所有的經曆都是空白。
當然,做為巫女,望舒知道的多點。
白帝生於神裔氏族的九方氏,也是當世最頂尖的星相師。
理想是成為元洲有史以來最偉大的星相師,現實的成就卻是帝國有史以來最偉大的中興之主。
黃帝的帝陵很偏遠。
他愛的女子覺得人死後不過黃土一杯,隨便找個山清水秀的地方葬了便是,好山好水好景,足矣。他沒辦法,隻能將自己的王陵修在那,可以長長久久的看到她。
聽這意思,黃帝所愛的女子不僅死的早,與黃帝之間也是黃帝單戀。
不過,這種人生態度,黃帝愛慕之也很正常。
雖然我覺得他們三個離四帝的距離挺遠的,但即便他們達到了四帝的功績,我還是會殺他們。
應該的。
嗯?
不論是因為什麽原因,既然傷害了別人,那就應該有被受害者報複的心理準備。旁人,哪怕是我也沒資格替你說原諒。雖然,所有人都不過曆史的塵埃,渺小而微不足道,但再微不足道,螻蟻也有著自己的悲歡離合。
望舒沉默。
是呀,所有人都是曆史的塵埃,然塵埃也有自己的悲歡離合。
須臾,望舒才問:為何上位者看不到呢?
也不是看不到,當然,我說的是少數,真正的大愛,愛眾生愛萬物,而博愛至此,所呈現出來的不免.……無情。
你別告訴我,他們三個是這個境界。
他們三個都是正常人。
什麽意思?
博愛眾生者呈現的除了無情,還會有瘋狂,都不是正常人。對別人狠,對自己更狠。
四帝就是最佳例子,而四帝中明麵上最突出的例子莫過於白帝,明明有能力繼續追求自己的理想,卻理智的放棄了,踏上了一條南轅北轍的路。
望舒一時茫然,不是很懂元的意思。
兩個人閑聊的時候明堂中陽生也就防風侯的死說了起來,指天發誓一定會為防風侯複仇,但也同樣為方雷侯做出了擔保,相信防風侯的死與方雷侯無關。
望舒略有些失望。
元說:你的離間太拙劣了。
望舒不以為然。他不信沒關係,王信便可,上位者的疑心病從來都不是因為你可疑而懷疑你,而是你有威脅,那就該被疑。
元一時無言。
望舒的進步確實很大。
望舒與元看戲,辛箏也同樣在看戲。
做為一位疑心病晚期沒得治的患者,辛箏很清楚,陽生的擔保除了為陽生賺個好名聲,對方雷侯.……真沒價值,偏偏方雷侯還不能不承這個人情。
三巨頭原本三足鼎立,正是平衡,如今失了一足,平衡已被打破。
防風侯究竟怎麽死的已經不重要了。
辛箏懷疑若非西荒這個外部矛盾還沒解決,王與方雷侯早已劍拔弩張。
待到同西荒的戰爭結束,帝國也該崩潰了,辛箏心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