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理想
王有兩個合法子女,長子在九闕山失蹤,次女也在半年後失蹤了。
這一次都不用排除法了,無光第一反應便是查望舒。
望舒時常騎著鯤鵬出門,很難查出她去哪了,問鯤鵬倒是能有個答案,但望舒純粹拿鯤鵬當坐騎,從未讓鯤鵬跟著去做過什麽事。
查來查去,無光隻能查到望舒前不久送了一箱肉脯給王。
這年頭肉食不易,贈肉食在貴族之間也不是什麽新奇事。
每個累世貴族的氏族都有自己的食譜,同樣的食物,可能一個氏族一種製法。菜譜自然是不可能外泄的,這是一個氏族彰顯身份的象征,越是古老的氏族,衣食住行就越有講究。
更直白點就是看似清簡,實則窮奢極欲得令人發指。反正即便是巫女無光很多時候麵對貴族們都不免有種自己是土鱉的感覺,以及,非常想殺人,殺光貴族洗劫他們的財富。
菜譜不能送,便隻能贈送成品食物了,當然,關係好才送,關係不好的話,那就得懷疑食物裏有沒有毒了。
毒殺與刺客是最一本萬利的生意,也是政治謀殺中最常見的手段。
巫宗雖非氏族,卻是傳承了數千年的龐然大物,珍稀食譜自然不少。隻是曆代巫女都不注重口腹之欲,或者說,比較普通人,想吃鮮味便吃雞肉吃魚蝦,沒興趣吃一道味道如同雞蝦一般的蔬菜,吃魚隻取魚唇,吃菜隻取菜心,別的都扔掉這種事還沒哪位巫女幹過。
許是因著曆代巫女都是這種風格,巫宗的巫生活比起貴族要簡樸很多,竟有了苦行的名聲。
哪怕是那些在巫自己看來奢侈得不像話的巫,和貴族一比,差得不是一點兩點。
無光自己逢年過節也沒少給人送食物,王自然也是送的,可望舒送,禮儀上這沒毛病,但無光還是懷疑,遂讓人去將肉脯調換。
隻調換回來一半,還有一半已經被吃掉了。
無光看了會,看不出來什麽,便問更見多識廣的人。
元,這是什麽肉?
就是你想的,你這徒弟,還挺有創意的。
無光沒吭聲,整個人的精氣神卻仿佛蒼老了一百歲。
無光並未去找望舒興師問罪,找了也是白找,望舒是不會覺得自己有錯的,以後還會繼續這麽幹。
她能做的便是讓人保護好王僅剩下的血親——年幼的王孫誦。
雖如此,她也很清楚,這隻是一時的。
自己終會死去,當望舒成為新的巫女,王孫誦又哪裏逃得掉呢?不過多活幾年罷了。
無光冷漠的想著。
在她決定收望舒為徒的時候,王全族的命運便已注定。
好好活著吧,珍惜所剩無幾的壽數。
無光仍舊待望舒如初,如師如母,隻是在思想道德教育方麵抓得更緊了些,不過她本來就對這方麵抓得很緊,又有婧這個前車之鑒在,即便是望舒也沒察覺到她的變化。
無光喜歡與兒子、兩個徒弟聊天,又不遵守貴族食不言寢不語的禮儀,也沒人管她,或是說她粗俗無禮,反倒是說她真性情的一大堆。
每回用膳時四個人總會聊幾句。
但無光的身體一年比一年差,往往聊不了多久,也更珍惜還能聊天的時間,希望能教給三個孩子更多的知識與道德。
確切說是兩個孩子。
對於婧她已完全認命。
嘴上答應不研究如何讓豚羊代孕,實際上私底下還是在研究,可惜一次又一次失敗,仍不放棄,甚至萌生了新的思路:讓人族的幼崽向麥子一樣從植物身上結出來,一結就是一長串。
這一次聊著便聊到了人生追求,即理想這個話題。
理想是什麽?
這是個奢侈的話題。
即便是錦衣玉食的貴族也現有追求理想者,向上爬,攫取更多的權力,光耀氏族才是他們存在的意義,個體喜歡什麽,有什麽理想,那是毫無意義的東西。
昭明第一個說出了自己的理想:化解元洲各個種族的仇怨。
也不要求再無戰爭,隻要有人的地方就一定會有矛盾,有矛盾,矛盾積累到一定程度,遲早打起來。他隻希望,不同種族的人能正常相處,別見著了不是抓為賤奴就是殺。
無光對此唯有無言。
她隻給了昭明一半的血脈,另一半血脈並非人族。
哪怕貴為巫女之子,但昭明也永遠不可能真正被人族接納,血統即原罪。
察覺到無光的情緒低落了很多,昭明想安慰,卻又不知如何安慰,感覺不管說什麽都會讓無光的心情更差,便伸手戳了戳兩個師妹,示意趕緊開口轉移無光的注意力。
望舒道:“師尊還沒聽徒兒的理想呢。”
無光聞言打起了精神。
說起來,她還真不太清楚望舒追求什麽。
仇恨嗎?
這是肯定的,雖然無光很懷疑望舒能不能做到,心性太柔軟了,一個成功的複仇者應該擯棄所有人性,異化為怪物,而望舒舍不得自己的人性。
沒人生而背負仇恨,至少望舒不是,在複仇成為人生目標之前,望舒的理想是什麽呢?
“望舒的理想是什麽呢?”
望舒笑答:“我的理想是飛到星星上,看看星星上有什麽,我要在星海裏遨遊。”
無光:“.……很長遠的理想。”
長遠得都沒邊了,她不該生為人族,她應該生為長生種,隻有那樣,她才有希望在有生之年飛到星辰之上。
有一些東西是一定會實現的,但即便知道,並且有方向,也很難在有生之年看到。
因為它需要千百年的技術積累。
昭明與婧更是樂得嘴角翹起,很努力才忍住沒樂出來。
望舒道:“師尊你難道就不好奇嗎?我們腳下的大地是一顆球,太陽是一顆火球,理論上,天上的星辰也是球,既然大荒的地表有豐富多姿的生命,沒道理別的星辰上就沒有生命,若是有,又會是什麽模樣呢?是否與我們生得一般模樣?”
聞言,昭明有些懵,婧聽到別的星辰上可能也有生命後反倒是露出了感興趣的神情。
無光想了想,說:“我自然是好奇的,但星星與星星的距離太過遙遠了,我去過不了。”
“所以才要努力呀。”望舒道。“我不是羽族,卻能通過自己造的木鳶飛起來,我相信,總有一日,我能造出飛上星星的鳶。”
聽著就很有道理,反正無光無法反駁,因而無光鼓勵道:“那望舒可要多多努力,日後望舒飛到星星上看到生命的時候記得告訴為師。”
望舒沒想到無光竟會真心誠意的鼓勵自己,不由呆了呆。
飛到星星上,這是個美好的理想,也是個夢想,白日夢的那個夢,反正在她記憶裏,除了父親,每個人都笑話她的理想,覺得她是異想天開。
即便是父親,也是覺得女兒在異想天開,但那是親生骨肉,哪怕異想天開,父親也會自願做一個傻子。
但那是愛,而非相信。
雖然有沒有人相信都不會阻止自己對星空的向往,但望舒還是很高興。“謝謝師尊。”
望舒之後是婧。
無光也有些好奇婧有什麽理想。
雖然一直都在禍禍,但婧一直以來都沒有什麽長遠的理想,或者說,她的人生就是對知識的探索,充滿了好奇心,以及與好奇心匹配的行動力。
婧的人生想追求什麽,估計她心裏也是迷惘的。
不過提點一下讓她思考理想,分分心,總好過成天琢磨著怎麽禍害人。
不曾想,婧竟給出了回答:“我想成為全知妖。”
無光無言。
望舒與昭明亦是無言。
望舒寫了不少文章,其中一篇名智者,提出了一個理論,萬事萬物皆有其運行規律,若一個智者能知道某一刻所有自然運動的力量和所有自然構成的物件的位置,假如他也能夠對這些數據進行分析,那宇宙裏最大的物體到最小的微塵的運動都會包含在一條簡單公式中,那麽於智者而言,過去沒有秘密,未來亦如過去般一覽無餘。
無光道:“但神祇也沒有那個能力。”
婧道:“所以我會先尋求永生,獲取足夠的時間來達成我的理想,即便失敗,至少我死在追求理想的路上,死亦無憾。”
無光隻能說:“既然是你心之所向,那便努力吧。”
說到最後,無光的心情甚為複雜。
三個孩子,三個理想,一個比一個難實現,她無法想像這三個孩子未來會有什麽結局。
但可以肯定,大概率不會多美好。
縱然如此,她也不會阻攔。
正如婧所言,死在追求理想的路上,死亦無憾,隻要三個孩子不會遺憾後悔就夠了。
人生如此漫長,若隻是為了活著而活著,又有什麽意思呢?
三個孩子並非卑賤出身,衣食無著,他們不會缺衣少食,既如此,有什麽理由阻止他們追求精神上的滿足?
最重要的是,無光覺得,孩子們為追求自己的理想而死於路上總好過渾渾噩噩如圈養的豚而活,前者是自己決定自己的生死,後者是待宰豬羊,活著隻是因為主人還不餓。
生命很重要,卻並非最重要。
亙白1100年冬,帝國北部下了一場百年難遇的大雪,所有河流凍結,凍死人畜無數,房屋損毀不計其數。
婧在這場風雪中被驅逐。
她研究男人懷孕生子以及讓豬羊代孕、植物結出人族幼崽的事被揭了出來。
做實驗沒什麽,弄死了人也沒什麽,醫者研製藥物時每次都會讓奴隸試藥,死的人多了去,貴族得了匠人新鑄的寶劍,也會用奴隸祭劍,看看鋒銳與否。
雪山深處的山穀裏堆滿了婧製造的受害者屍骸隻是微不足道的小事。
婧不可饒恕的是她試圖讓男人懷孕生子,讓豬羊代孕,讓植物結出人族幼崽,這嚴重挑戰了天理。
看到婧實驗室裏的場景時,每個人都吐了。
無光不願處死自己撫養長大的弟子,隻是驅逐她,抹去她的存在痕跡。
玉都的郊野,即將遠行,這一生都不會再回來的婧很淡然的等待著。
不過須臾,無光便乘著鵬鳥而來。“你想去哪裏,我送你去。”
讓婧自己走著從玉都離開,她怕婧死在路上。
政治爭鬥,哪怕望舒沒有弄死婧的心思,也有的是人會為了從龍之功弄死婧。
婧想了想,發現自己也沒什麽特別想去的地方,便答:“隨便。”
無光想了想,將徒弟送到了瀾州,離冀州遠,一時半會不會被人找上。
“她想殺你。”下鳥時婧忽的對無光說。
無光聞言仍舊一笑。“我知。”
婧擰眉:“你不應該為別人的錯誤賠上性命。”
無光搖頭。“這是別人的錯誤,也是我的錯誤,沒有人無辜,她有權力報仇。”
婧說:“別人不會愚蠢的引頸受戮。”
無光道:“仇恨需要宣泄出來,我不希望她如你一般,隻餘人皮。”
王也好,王的血親也好,她也好,都是宣泄仇恨的道具。雖然她是自願的,王和他的血親是被她決定的。
婧無法理解的看著無光。
莫說不是有意的,即便是有意的,便是生靈塗炭又如何?有什麽好愧疚的呢?
無光沒說什麽,婧是無法理解的,若婧能理解,她也不會放任望舒設計揭發婧,然後以此為由驅逐婧。
若婧為巫女,帝國會變成她的實驗田。
無光抱了抱婧。“以後要好好照顧自己,少禍害人,好吧,我知道你不認為自己是在害人,因為你根本不不認為你害的是人。但即便別人按著你的標準不是人,卻也不是任人宰食的豚犬,若你禍害得太多,鬧得動靜太大,勢必引起列國剿殺。還有,別隨便往自己身上做實驗,你看你都把自己給弄得永遠都長不大了,若再……”
無光絮絮叨叨了很久才不舍的放開婧。
這個孩子呀,是她親手養大的,雖然一直沒掰回正途。
“你會為我報仇嗎?”似是想起什麽,無光忽問婧。
婧看著無光擔憂的眸子,沉默了很久,終是道:“不會。”
聞言,無光鬆了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