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溪
除了土,溪已經兩天沒有吃到任何食物了。
暮秋時節,草木凋零,哪怕是想啃草根都沒得啃,兩腳羊的生意最火熱的季節也正是深秋與冬季,物美價廉。
溪連兩腳羊都吃不起,甚至還要提防自己被人捉去吃了。
他才七歲,未成年的稚童雖然肉少,但對付起來總是比成年人容易,他認識的不少孤兒都消失了,去了何處也不必多猜。
腹中仿佛有火在燒,溪頗為難受的往東郭而去。
盜趾走後,帝都一片狼藉,不乏善心的貴人施粥,但溪隻嚐過一次,是王孫誦施的粥,很稠,溪一直都覺得那是自己此生嚐過的最美味的食物,可惜隻嚐了一次。
那處粥棚很快就被控製了,身體相對健壯些的饑民結伴驅趕了弱小的饑民,不允許後者去乞粥,違反者會挨揍,而饑民身體孱弱,被揍一頓也差不多可以歸於幽冥了,而等他們連吃帶拿完了,也不剩什麽了。
溪不想去尋死,卻又不得不去,他實在是尋不到食物了。
不是沒動過搶劫的念頭,但一來自己太弱,搶不到食物,二來帝都有還有許多存糧的人家都住在宮城和東郭,那裏是貴人聚居的地方,城垣高大,守衛森嚴,氓庶不允許進入,最多在外圍徘徊。
溪沒走到東郭,在半道上聞到了濃鬱的食物香氣,無意識的就跟著香氣走了。
看到一夥明顯是奴仆的人在忙活著煮粥時溪便一眼便分析出,那些奴仆穿的服飾不是帝都的風格,顯然是外來者,這是有新的貴人欲施粥,下意識就湊了過去。
新的施粥棚意味著尚未被控製,他有機會。
健壯的奴仆將十口大甕擺在用石頭壘起的灶上,灶下燃著薪火,不斷有人往甕裏倒入食材。
大雜燴一般的倒,粟麥、薤白、萊菔、青蔥、薑、麻累、果蔬甚至草根.……隻要是吃了死不了人的全都一股腦的倒進去,完全不考慮食材搭配對味道的影響。
旁邊還用有顏色的石頭畫了幾個圈,圈裏有一條條距離相近的橫線,但每個圈的旁邊都有一個總角稚童拿著枚骨哨在圈外,旁邊有兩個健奴在畫線。
溪到的時候已經有一甕粥熟了,但溪沒領到粥,而是被帶到了一名稚童麵前。
“我們不施粥,你們要為辛子做一件事才能吃到粥。”風聲對溪道。
雖不知辛子是哪位,但溪驚喜道:“奴願為辛子之奴。”
風聲連麻木都沒了,對於這些人而言,為奴的確更好,但辛子如今不需要奴隸了。
思及此,風聲有些慶幸,慶幸自己已經是奴隸了。
“辛子不需要奴隸,你們要做的事為辛子傳話。”風聲道:“辛子半個月後要在帝都西郊修建一座擊鞠場,需要很多的人手,隻要願意去做工,每日都能吃飽。記住這話,再告訴你認識的每一個人就是你對辛子如今給你的粥的酬勞。”
肯定會有人吃了粥卻不辦事的,風聲與辛箏提過,不過辛箏不在意。
一百個人吃了粥,哪怕隻有兩個人辦事,她要見擊鞠場的消息也會很快傳遍湟水平原。
食物的誘惑是無窮無盡的。
溪問:“我到時也能去做工嗎?”
風聲聞言有些詫異。
底層氓庶除了生存還是生存,語言詞匯不多,表達能力也不強,很多人連條理清晰的說話都做不到,一句話他要反複教導很多遍,再加上會背後就能吃粥的誘惑才能讓人背下來,但這個孩子說話很清晰,也很會抓重點。
“能,不過你太小了,隻能做一些簡單的活,酬勞不會太多。”風聲重複著辛箏的話:“辛子說多做多吃,少做少吃。”
溪很滿意,有的吃就行。
溪是同一批人中最快背下來的,溪讓他去拿著骨哨的鶴唳那。
鶴唳的腳邊有五十摞做工粗劣的陶碗,每摞都有二十隻碗,鶴唳讓溪拿了一隻,再讓他走進自己負責的圈子裏,橫線上有一個個小圈,隨便找一個站著,一會有人給他打粥。
一個圈子能站三十人,一個抱著從甕裏取滿了煮熟的食物的大陶罐的健奴會抱著陶罐過來,稚童會在陶罐裏放一把勺子,讓所有人排隊過來打粥,打多少都可以,但打完後必須吃完,吃不完要挨揍,吃完了還不夠飽也可以重新出了圈子裏後重新排隊再進圈。
排隊的時候必須有秩序,不能插隊,插隊會被揪出來丟出去,圈外排隊的人可以取代他的位置。
打完後不能馬上吃,不然還是要挨揍,必須回到自己原本站的位置,等稚童吹響骨哨才能開始吃,稚童旁邊還有個沙漏,沙漏漏完之前必須吃完,不然還是挨揍。
吃的時候不能有食物灑出,不然還是挨揍。
在被毒打的人多了後所有人都記住了用餐的規矩。
吃完後按順序依次出圈子,圈子出口那裏有幾盛著熱水的陶盆,必須將陶碗在熱水裏洗幹淨再摞起來才能離開,做不到不僅會被毒打並且以後都不能再來吃。
溪記憶力好,不在被毒打之列。
雖然用的食材豐富到五花八門,完全不講究飲食養生等東西,但這樣的大雜燴卻詭異的很香。
溪吃了一大碗後忍不住又排隊吃第二碗。
因為話已經記下了,倒不需要反複的學,隻需背一遍給稚童聽確定是記住了就可以拿著陶碗進圈子裏等著排隊打粥食粥,大部分時間都是花在排隊上,哪怕有五名稚童考究和教導背誦,還是排起了長龍。
雜燴粥雖然食材雜亂,但用料很足,第二碗還沒吃完溪便發現自己飽了,但還是努力的吞咽。
那些被打得鼻青臉腫的倒黴蛋清楚明白的訴說著違反秩序和浪費食物的下場。
溪最後是撐著肚子離開的。
自盜趾圍城後溪便再也不曾飽餐過,如今終於飽餐,也不思考上哪覓食填飽肚子,溪一時迷惘,不知該去做什麽。
在原地迷惘了片刻後溪決定往人多的地方走,給每個見到的人背自己記下的話。
反正也沒事,就為辛子做些事吧。
雖然也不知道她的粥自己還能吃多久。
兩日後溪驚訝的發現辛子的雜燴粥一直沒被饑民控製。
和別人每日施粥有數不同,辛子施粥完全是來多少人便施多少人,從平旦一直到平旦始終在施粥,無需擔心沒得吃,隻要守規矩並且記下那段話。
食物根本吃不完,饑民自然沒有太過強烈的驅逐敵人意識。
第一天時很多人明明吃飽了還是忍不住一個勁的吃,大部分吃到吐,少部分撐死了。
後者自有收屍人拖走丟去亂葬崗,前者則是被健奴揍了一頓。
不管是撐死還是毒打都成功消泯了大部分人的爭搶意識。
第四天的時候溪背完話語後風聲忽然啞著聲音問:“我們人手有些不夠,準備找些人手,你要不要來?每日半尺葛麻。”
教導背誦並不是一件輕鬆的事,尤其是教導對像是一群被生活磨得腦子都遲鈍如頑石的氓庶時,十名稚童在短短四日的時間快將自己的嗓子給作啞了。
鼓起勇氣向辛箏求助時,辛箏表示:我給你們那麽多錢糧,給予你們極大的自主權,自然也包括了雇個短工的權力。
八名稚童商量了會,那就雇人吧。
溪說話清晰有條理,且將內容和規矩都記得很熟,便被務色上了。
溪驚喜的同意了。
這種半正式的工,不僅有酬勞,夥食也更好了,每天的飯食裏都會有嬰兒拳頭大的一塊豕肉。
豕肉甚為腥燥,並不好吃,隻有士這個層次的貴族飲食中的肉類才會以豕肉為主,羊肉為次,更高等級的貴族都是以羊肉為主要肉類。
氓庶一年到頭都未必吃得上一口難吃的豕肉,這幾年唯一沾過的葷腥便是鼠肉的溪不僅不挑,相反,感受著唇齒間豕肉中肥膏的滋味,溪覺得前所未有的滿足。
動靜如此大的施粥,自然引起了帝都貴族們的注意。
誰家孩子這麽敗家子,這麽糟蹋糧食?更驚奇的是,這麽個糟蹋法,居然還沒破產。
盜趾之亂讓氓庶家破人亡,但對貴族也不是完全沒影響,生活斷崖式下降,隻是因為原本就很高,哪怕是斷崖式下降了,仍舊在錦衣玉食的範疇罷了。
饑民問題也不是不想好好解決,但誰家的餘糧都不多,哪怕王盡量去解決了,也的確有不少氓庶被重新安置,但盜趾造成的破壞太嚴重了,再加上湟水的土地也不全是王的。
即便是王也不能幹涉貴族的封地,而讓貴族安置……這些氓庶都得變成奴隸。
雖然也不失為一種解決之道,但後患無窮,因而流民安置問題解決得很慢。
雖然貴族中不乏心地善良而自己掏糧施粥接濟的,但涉及到王的流民安置政策時無一不是消極以對,人口就是財富,他們多得一分,王便少一分,而王少一分,日後對分封貴族的幹涉力度也會輕一分。
雜燴粥和即將新建的擊鞠場顯而易見的讓很多人想趁著這個機會撈一筆順便削弱王的機會落空了。
卻也沒人想要做點什麽。
出麵施粥的是辛子,但那些健奴是問少昊君離借的,那些糧食是兗州和沃州的質子們提供的。
在拜訪完了兗州街中質子們後辛箏又以少昊君離做為敲門磚訪遍了沃州街。
這並非結束,辛箏打的白條仍舊在與日俱增。
訪完沃州和兗州兩處街區後開始向別的街區進發,不過訪友效率明顯慢了下來。
沃州和兗州雖有裂姓之亂的曆史遺留問題,但也正因為這些曆史遺留問題,雙方對彼此都相當了解,再稍稍作作準備工作,說服並不難。而別的州,除了九州聞名的幾個氏族是誰,辛箏的了解都是從青婧那聽來的——今天禍害了哪個國,明天禍害了哪個氏。
青婧提到的大多數國和氏在她造訪後不是已人為滅絕便是已衰落,除了讓辛箏對貴族貴圈真亂的八卦有更深刻的了解並無多少用。
雖如此,卻也沒人能從根本上拆辛箏的台。
這些質子在帝都再落魄都是國君的後代,日後國中生變,未必不能逆風翻盤為君。
實際上出奔到帝都本身就說明這些質子心中仍有野心,想借助帝都伺機歸國。
既然有野心,想讓質子們做什麽,自然得以利動人,且要給得比辛箏能給的多,再權勢熏天的權貴也沒法同時允諾如此多的質子利益。
即便能給,能不能被取信也是個問題。
辛箏雖然空手套白狼,但擊鞠場全部的利潤都被許諾出去了,誠意滿滿。
最重要的是,辛箏如今的處境,沒有與如此多的債主出爾反爾的能力。
到最後,東郭的很多貴族能做的便是嘲諷辛箏將人當成狗來投喂。
貴族多養了狗,隻有在訓狗喂狗時才需吹哨,一聲哨響,狗群飛快的進食。
這比嗟來之食更羞辱人。
真正有骨氣的人被如此羞辱不是自刎就是殺了辛箏泄憤。
這一日溪忙了三個時辰後被允許可以休息一會兒,便打了一碗雜燴粥在一旁慢慢吃著。
許是因為說服的人多了,雜燴粥的食材越來越豐富,今日竟然往陶甕裏丟了兩隻鱉。
有了點葷腥後雜燴粥顯而易見的更香了。
溪小口小口的品味,細細品著那一絲絲的葷腥味。
“荒唐!”
習慣了各種今天的粥如何如何的話語,突然聽到這麽與眾不同的一句,溪詫異的扭頭。
說話的是一個十二三歲的少年,身上穿的是寶藍色的華服,身姿挺拔如鬆,容貌精致,能看出日後必定是一位能在史冊上留下美姿儀的男子。
溪不懂這些,但下意識的從少年的衣著上判斷出了少年不是氓庶,是貴族,溪下意識的匍匐在地,一起的還有周圍一大片的人,腰背彎到極致,腦袋低到地上。
除了風聲鶴唳八個。
他們也是下意識想匍匐跪地的,賤民哪怕是看貴族一眼都是一種玷汙,不懂禮數的都在漫長的歲月裏被處理幹淨了,一代一代篩選後留下的都是懂禮數的。
然而風聲鶴唳八人是辛箏的奴隸。
辛箏明確表示過,我不喜歡我的奴隸跪別的人,在這帝都,除了王,你們誰都不準跪。
打狗還要看主人,八人的不跪並未帶來生命危險,久而久之便忘了見貴族就跪的天性。
八人並不認識說話的少年,但少昊逢來了後辛箏向他借人給八人惡補了許多關於貴族的常識,因而還是從少年身上的服飾判斷出少年是誰。
每個氏族都有屬於自己氏族的圖騰紋飾,少年衣服上的夔龍紋飾和王的氏族是同一種。
帝都裏有資格使用這種紋飾的人不多。
王是一名男性貴族,縱使人王因為聯姻之故可以廣納後宮,但王的合法子嗣並不多,隻一子一女,其女在十二年的一次狩獵中遭遇意外被猛獸分食,其子則在十年前失蹤,至今生死未卜。
王隻剩下了一名血裔,便是其子留下的唯一獨苗——王孫誦,年紀和少年正好對得上。
王孫誦在辟雍宮讀書,大部分時間都在辟雍宮,此次是參加友人宴飲歸來途徑這裏的。
他發現自己都要不認識帝都了。
見過施粥的,沒見過這麽踐踏別人尊嚴的施粥。
這是在把人當成狗來對待。
王孫誦氣得渾身的血都要沸騰起來了。
“王孫殿下怎會來此?”鶴唳一邊行揖禮一邊奇道。
施粥的地點深入南郭,離西郭也不遠,一般情況下貴族是不會來此的,太髒太亂太差。
路是土路,街道上亦屎尿橫流,若是趕上下雨,走都沒法走。
王孫誦克製的道:“這種施粥法是誰想出來的,這是想讓帝都變成帝國最大的笑話?變成最大的訓狗場嗎?”
鶴唳道:“這是我們大君提出來,很有效率也很方便。不僅能讓更多餓肚子的饑民都吃到東西,也杜絕了饑民偷偷夾帶食物離開販賣。”
在剛開始時總有人試圖偷偷夾帶食物離開,也不乏人試圖驅趕別的饑民好獨占施粥點。
不過都敗在了施粥製度上。
至於訓狗,抱歉,他們沒見過訓狗是什麽模樣,還真不知道。
王孫誦道:“可這是對所有人尊嚴的踐踏。”
鶴唳茫然的問:“尊嚴?那是什麽?”
王孫誦被鶴唳發自內心的茫然給噎著了。
鶴唳不理解尊嚴是什麽,辛箏也沒教過他們這個詞,因而她很快便將這個詞給丟到了九霄雲外。“雖然不懂殿下您說的是什麽東西,不過,我們這裏的粥並不強迫別人吃,不喜歡可以不來。”
鶴唳用眼神示意了下長得看不到尾的隊伍。“不過大家好像都很喜歡被踐踏尊嚴,看,這麽多人都在等著被踐踏呢,想來殿下您說的應該是一種好東西。”
王孫誦被氣得險些吐血。“愚民。”
這個詞鶴唳聽懂了。
辛箏對氓庶的評價就是這個。
不過鶴唳也不覺得這有什麽羞辱人的,愚民就愚民唄,能吃飽就行。而且她現在真的很忙,若王孫誦不是王的孫子,她是真的不想搭理他。
鶴唳眼神裏流露出來的意思讓王孫誦險些被氣厥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