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七章 翻手為雲覆手為雨
林子昂跪完三個時辰，已經夜闌深靜。
捶著腿撐著柱子站起身來，沒走兩步便看見雲嫿朝這邊走過來。
不由覺得欣喜，卻還要故作鎮定。
“你來做什麽？”
唐葉琳晃蕩兩下手中的食盒。
“長蘆托我幫你送飯過來，你以為我會有那麽好心？”
林子昂麵上瞬間黑了下來，悶著氣一轉身，沒一會，格外響亮的咕咕一聲從他腹中傳出來。
空氣中有一瞬間的凝固。
“得了，你愛吃不吃，我就放在這裏了。”
林子昂見她爽快要走，心中一急，腦中沒做出反應，嘴上已經開口說了等等。
“做什麽？”
唐葉琳回身看他，林子昂別扭至極。
“你難道不知道我今兒又被罰在祠堂住下了麽？”
唐葉琳聳聳肩膀，不可置否，否則長蘆也不會托她來幫著送飯。
聽說林子昂是得罪了一個丞相爺看中的人，果真是閑生不下來。
“你的意思是，要我在這裏陪你？”
“那倒不是，隻不過……”林子昂聲音越來越小，“留下來陪我說說話吧。”
唐葉琳挑了挑眉頭，接下來的一刻鍾，全是坐在桌子邊上，看著林子昂狼吞虎咽。
說是這麽說，但是這和一般意義上的狼吞虎咽不一樣，林子昂不愧是世家貴公子，基本禮儀都是耳濡目染的，即便再餓吃起飯來也是經得起看的。
隻不過，此時看著林子昂，她腦海中有一瞬間劃過另一個身影，就好像曾幾何時，她也曾像這樣，看著另外一個人在麵前吃飯。
“關於你之前。”林子昂放下手中的象牙筷，帕子輕輕在嘴角抹了抹，“你真的一點都不記得了麽？”
唐葉琳皺眉，她倒是沒有想過這個問題。
醒來之後，即便身邊全是陌生人，她也從未覺得不安，就好像這樣的情景她已經見怪不怪了，甚至她從來就是一塊浮萍，風雨在哪，她便在哪。
“問這個做什麽？”
林子昂躲開唐葉琳的視線，看向敞開的門外，彎彎一輪明月掛在漆黑的夜幕上。
銀色的月華輕輕鋪灑下來，進了屋內。
林子昂愣怔片刻，說道。
“這樣的感覺是不是很好？”
唐葉琳皺了皺眉頭：“你若是想試一試，我樂意伸出援手。”
林子昂見她正要拿起一塊暖飯的石頭，方才思考人生的心情頓時煙消雲散。
“罷了，這些東西太深奧，一般人也不見得能聽懂，就當我方才是胡言亂語吧。”
林子昂垂下頭，從頸下扯出一根紅繩，待遮擋著的手拿開，唐葉琳才見到紅繩當中掛著一個白玉墜子，墜子的形狀雖看不太清楚，卻也能知道，絕非男子之物。
見唐葉琳看來，林子昂扯了扯嘴角。
“這是我娘生前留給我的，說是可以佑我平安康健，還真是平安康健。”林子昂眸中墨色的流光暗轉，像是彗星尾巴一般，劃過之後帶來無盡的落寞。心中又加上一句：“除此之外，什麽都沒有了。”
“我真是搞不懂你。”唐葉琳扔了個花生米進嘴，滿不在意道。
林子昂聞言，愣住。
“既然心中有不滿，為何不直接說出來，或者行動起來加以改變？”唐葉琳說。
林子昂被她這話弄蒙了，想回答卻又不知道該如何說，隻能聽她繼續說下去。
“雖然不知道你在苦惱些什麽，但總不是性命攸關的事情。你生下來就含著金湯匙，醉心於你自己的抑鬱人生當中，又何曾想過，這個世界上，還有許多人連飯都吃不上？若是人人都像你這樣抑鬱寡歡、想著那些有的沒的，那明日你看到的，隻會是遍地荒屍。”
半晌，林子昂沒有回應，眼圈紅了一圈又一圈。
“你知道什麽？我是不愁吃穿，可是你能明白那種，努力做好了一切，想要的不過是一個表揚，但最後卻看都沒有人看一眼的感受嗎？人人皆知我是丞相之子，因此對我矜誇，追捧！就好像我隻是一個丞相之子，沒了這個頭銜，我什麽都不是！”
“那就去改變它啊。”見林子昂冷靜下來，唐葉琳無所謂地聳聳肩膀，“隻會在這裏對我大喊大叫有什麽用？你若是想摘掉這個標簽，就得自己行動起來，向大家證明你自己。”
林子昂眼眶紅紅的，竭力忍住嗚咽聲，像是一頭受傷的小獸一般。
隻是在唐葉琳眼中，不過是一個半點挫折都受不了，養在溫室當中的花朵罷了。
林子昂清楚地從唐葉琳的眸中看到了這一點，她眸中的輕蔑與瞧不起那樣清楚明白，竟讓他有些無地自容，可之後，更多的，是激起了他的勝負欲。
“你憑什麽這麽說我？”林子昂猛地站起身，雙手撐著桌子。
“不錯，架勢是有了，隻是還是很虛。”
林子昂氣得耳根子發紅：“雲嫿，你敢不敢和我打個賭？”
唐葉琳挑眉，唇角劃過一絲愉悅的微笑，好像早知道他會這麽說一般。
“說吧，賭什麽？”
“我一定不會讓你看貶，總有一天，我會站在一個常人難以企及的高度，讓你對今日說過的話負責。”
少年一番話說得篤定、真誠，現在的唐葉琳還不知道，自己無意間的一番話，卻點醒了一個未來了不起的大人物。
有朝一日，她淪為階下囚，承受著常人難以忍受的痛苦時，會一個身著白衣、眉眼間有著眼前稚嫩的影子的男子，步步堅定朝她走來，向她伸出手。
這一天對於林子昂來說，再普通不過，又再特殊不過。
月光比尋常更加亮一些，令人印象深刻。從未有這樣的一個人，與他敞開心扉交談，像師長一般以一種極其簡單的方式，告訴他，可能一生都不會懂得的事情。
他不會忘記，曾經有這麽一個晚上，那女子清亮的眸子中，倒映著他的影子。
稚嫩、衝動、不理智。
可是有朝一日，他總會長大，變成那個足以叫她仰望的男子。
堅毅、沉穩、翻手為雲、覆手為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