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止,旅途
小樽無疑是北海道所有小鎮中最浪漫的一處。運河的煤氣燈,倉庫群的紅磚,美術館的油畫,商店內的水晶小熊,所有的一切仿佛與生俱來便滲透進了浪漫的因素,甚至連空氣裏的味道都像是酸酸甜甜的戀愛滋味。
許娉婷早已忘記了屬於自己的初戀究竟是什麽滋味。她隻記得,岩井俊二的《情書》就是在這座浪漫懷舊的小鎮裏敘述青澀時光裏的恬淡愛戀。
清澈得不沾染絲毫欲望,純潔如雪,深遠若天際。如果不去深究,或許我們永遠不會如此清晰地知道,自己在別人心中,究竟曾是怎樣的位置。
都說小樽最美的時刻在雪中。很慶幸,今年的春天來得比較晚,這個時節,整座小鎮依舊籠罩在薄雪之中。雖然沒有電影中浩瀚無垠的雪地,卻也無法抹去它所承載的濃厚而深沉的愛意。
運河工藝館的頂樓,許娉婷靜默站立著,俯瞰沉靜溫柔的黃昏中守望著年代流轉的各種建築。不久,一隻寬厚溫暖的手掌悄然裹住了她的手。
“寫了些什麽?”
“最後再陪我去個地方。”他並沒有直接回答她的問話。
偏了偏頭,正撞進宋斐波光似水的眼底和溫雅柔和的笑容中。夕陽餘暉的淡淡金光在他的側臉鍍上一層透亮而不刺目的光,凝成哀而不傷的漬。
許娉婷的眸光閃了閃,然後輕輕點了點頭。
隻是沒想到,目的地是座教堂。大自然所締造的冰之教堂。
無論是屋頂,祭壇,座椅,全部都是由冰塊做成的。因為所用的冰純度很高,淡淡地透出特別的藍光,形成冰藍色的幻想空間,氣氛浪漫而充滿夢幻。
能夠趕在冬天的尾巴見上它一麵,許娉婷禁不住有些微微激動。
但凡女人,都企盼能夠擁有一場獨一無二的婚禮。而這個地方,構築的正是女人的夢中婚禮。
“這裏很美,是不是?”
宋斐帶著濃濃笑意的嗓音響在耳畔,許娉婷仰著頭凝視著前方的十字架,沒有作聲。
然而就是在這個時候,身旁的宋斐驀然單膝跪地,望定她因這猝不及防的情況而驚詫的表情,認真莊重地問:“Rebecca,你可願意,嫁給我?”
無處不在的寒氣在身周打轉,暴露著的臉頰冰冷發涼。但他的手緊緊地握著她,從掌心傳來的溫熱雖然微弱,卻一絲一縷絲毫不差地傳進她的身體裏。同時傳遞過來的,還有他深深的眼中隱隱的期待和灼熱的愛。
隻是未及許娉婷做出反應,宋斐兀自自諷一笑,“我曾經幻想過無數次和你的未來,卻從來沒想到,我們並沒有未來。”
許娉婷的心頭因他這句話而生出無限複雜滋味。她知道,或許這個求婚場景曾在他的腦海中想象過無數次;她亦清楚,他是害怕她的拒絕,所以才趕在她開口前當先打破了氛圍。
她的手指輕輕動了動,微微回握住他的。
“謝謝你答應陪我這最後一天。”宋斐已經站起身來,偏頭看著那個十字架,目光微閃,“也謝謝你,剛剛那一刻,沒有阻止我圓夢。這輩子,恐怕我隻有這一次求婚的機會。”
從旅途開始,也由最後的旅途結束。許娉婷忽然上去一步,輕輕抱住了他,“祝福你,我曾經愛著,卻沒有在一起的人。”
宋斐的身體驀地一僵,隨即,狠狠地、用力地回抱住她,臉龐深深地埋在她的發間,嗅著屬於她的、令人沉醉的透骨香。
“我不願讓你一個人。”
半晌之後,他悶悶地呢喃。這是他此時最想說的話,也是他在運河工藝館頂樓的留言簿上寫下的話。
許娉婷始終保持著溫軟的笑容,任憑他擁著她的力道快要讓她透不過氣來。她的手掌輕柔地撫上他的背,帶著感激而動容的心,久久不語。
可遇和可求之間,往往隔著淋漓殘酷的滄海桑田。愛或許可以一點一點鑿穿世間最頑冥的時間之石,卻無法阻擋命運之流的種種無奈。曾經相逢,彼此照亮,各自徒勞地愛。有時不必刻意遺忘,隻需埋於心底深深銘記。
聖潔無暇的冰之教堂在深藍色的星空幕布下緩緩地吟唱滾滾紅塵中各式各樣的感情,一曲曲,歌盡無可言喻的生之歡喜和蒼涼。
或許有一天她和宋斐之間的感情僅剩再見麵時相互豁然的問候。
“你好嗎?”
“我很好。”
?
宋斐連夜走了。
許娉婷留在冰之教堂所在的度假村裏泡溫泉時不小心睡著了,把皮膚都泡皺了。
第二天一早,她臨時改變了原來的計劃,租了一輛車,自己一路開了幾天,去了北海道最北,也是日本陸地的最北端的宗穀岬。
在那裏,她在烏雲壓頂的蒼穹下吹著來自俄羅斯西伯利亞刺骨的寒風,興奮地見識了蒼茫大地厚厚的白雪,並與寂寞的紀念碑合影,最後告別了借宿的一戶人家,才心滿意足地離開。
回去的途中,天氣一直不是很好,最後的雪似乎趕著這個時候紛紛掉落。風雪交加,雪地難行,才下午三點多鍾,天空已經陰沉得可怕。
許娉婷想要盡快找個地方下榻,誰知車輪卻忽然陷進了一處凹坑,她折騰了好久,也沒有將車子從坑裏開出來。
更倒黴的是,汽油偏偏在這個時候耗盡了,而手機竟也不知何時沒有電了。
所謂的屋漏偏逢連夜雨和倒黴的時候喝口水都會塞牙縫,說得就是這種時候吧!
夜幕已然降臨,四周黑乎乎一片不見任何燈火。風還在呼呼地刮著,雪也不見停,許娉婷躲在車裏盡量保留著最後的溫度,精力全部灌注在車外,企盼著會有其他車經過。
越是這種時候,除了等待,她沒有其它辦法——倘若沒頭沒腦地出去尋找人家,恐怕很快她就會凍死了。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車內的溫度越來越低,她的心也越來越涼,忽然便有些後悔這一次自己沒有及時製止體內那些瘋狂極端細胞的作祟。
?
許娉婷的母親長得很美,笑起來的時候眼睛會眯成溫柔的形狀,臉頰上陷下兩灣小小的渦,偶爾更開懷時還會露出雪白的牙齒。
當然,許娉婷沒有親眼見過她。她見到的是,照片裏的餘嵐。
但凡認識餘嵐又見過許娉婷的人,都認為兩人長得很像。
也的確長得很像,繼承了她溫山軟水般的模樣,繼承了雪白的牙齒,也繼承了其中一灣梨渦。
可偏偏,一個是美,一個隻是清秀。
在少女懷春看重樣貌的年齡,她曾堅定地認為是從許仁安身上繼承來的那一半破壞了她的美。
她曾經想用這個借口來向許仁安撒嬌。可是,許仁安並沒有給她這個機會。
無論是小學還是中學時期,接送她的人永遠是保姆或者司機。她很少在家裏看到他。而偶爾有機會處在一塊,幾乎也都是被訓斥至哭鼻子的回憶。此後她便去了英國留學,見麵、交流的機會更少了。
明明是最親近的一對父女,偏生要等到陰陽兩隔才明白相互之間濃厚的愛。
與許娉婷的童年記憶不一樣的是,周小芙一直都生活在家庭的溫暖裏。
慈愛的父親,溫柔的母親,乖巧的弟.弟。即便後來父親去世,他們一家三口也過得十分舒心愜意。
許娉婷的腦袋,就是在兩世不同記憶的交雜中開始混混沌沌起來。而這片混混沌沌中,她卻還留有最後一絲清醒在悄然感歎,好歹是死過一次的人了,再次嗅到絕望的氣息時,為何還會脆弱不堪?
跟隨這個感歎陡然洶湧襲來的是一大堆或熟悉或陌生或喜歡或厭惡或愛或恨的麵孔。
她這一死,黃飛宏可以順其自然地吞掉她所有的錢,閆婧可以堂而皇之地獨享她的豪宅和跑車,許世安可以安安心心地坐穩董事長之位,王桂鳳可以鳩占鵲巢地一輩子留在許家,許妮娜再沒有眼中釘肉中刺……
前頭才堅定地和宋斐斬斷前塵,後頭她便死在這異國他鄉荒郊野外蒼茫雪地,人人都將誤會她是失戀了想不開才自尋短見吧?這樣的流言,無疑將毀掉她生前的一世英名。
眼前驀地閃過一張堅毅冷冽的臉,抿緊薄唇,用深邃的星眸睨著她,諷意十足地嘲笑道:丟人,真丟人。
是啊,是很丟人。
出師未捷身先死,還以這副窩囊的德性死掉。可不丟人嘛……
“……許娉婷……許、娉、婷……許娉婷!”
行了,你煩不煩!我知道我很丟人,可也用不著揪著我的屍體罵!
喋喋不休的呼喚聲如囉嗦的唐三藏在耳畔碎碎念,許娉婷本就覺得渾身上下難受得緊,耳朵卻還要受摧殘,禁不住怒了,用殘留的最後一絲力氣揮臂往聲源處甩去。
沒想到手掌當真落到了實處,迷迷糊糊中的許娉婷頓覺有些怪異。隨即便感覺自己的手腕被逮住、按定,一股溫熱的觸感拂上了自己的口鼻間,攜來冰冰涼涼的氣息。
然而下一秒,人中上突如其來的劇痛疼得她幾欲尖叫,水汽隨之氤氳於眼中。身體下意識地猛然彈起,沒想到,額頭又一下撞上了硬.物,“嗡”地一記對撞聲在寂靜的空間裏似乎還附贈回響的尾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