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7章 三截石碑
雪狼停立腳步,巨大的身體突然一抖,背上小山一般的石塊順勢高高飛起,被拋卻在空中,突地一化為三,直直落下。
這並不是一座石碑,而是三截。
碑麵色澤黑漆,泛不起點滴光澤,氣息荒蕪蕭索,隱約間透出一絲腐味,像是秋末冬前天地間遺留下的最後三片滿是裂痕的枯葉。
石碑第一截沉重落地,聲色沉悶,若晨鍾暮鼓,砸在陸青楓眼前時,瞬息下沉,入地數寸距離。
此時雲劍崖下冬雪早無,黃土、塵沙、石礫顯露行藏,被這石碑落地刮起的寒風掀起,席卷整個碧血寒潭外的方寸世界。
碑側陸青楓身體紋絲未動,神情亦無所動,隻是定定看著石碑。
第二截依次落下,楔在第一截之上,緊緊契合,碑底吃重,繼而深入地底數寸。
第三截緊接落下,砸在第二截之上,重若千鈞,碑底傳來一聲喀喇響動,無數條裂痕遊蛇一般從地下鑽出,爬上石碑黑漆碑麵,四散蔓延,如掛藤蔓。
三截石碑屹立眼前,陸青楓躺在地上,目光移向石碑頂端,突然發現,當三截石碑連接在一起的時候,前所未有的高大,仿佛正在支撐起頭頂上的整片蒼穹,心神不禁一滯。
而後,蒼穹之中,無數黑雲從四麵八方奔湧而來,翻滾騰動,遮蔽住了彎月與雲劍,陰風陣陣,四下頓時黑暗起來。
三截石碑隱現出一道黑影呈在眼前,突聽長空中一聲轟鳴,藍色雷霆劈開黑雲,探出頭來,一刹那的光芒照亮了陸青楓的眼睛,也照亮了身側的石碑。
雨點開始落下。
一滴——兩滴——
漸漸化成雨柱,砸落下來,雷霆不時劈碎黑雲,將彎月從中揪出,無數光線匯聚,經由雨柱層層折射,夜時的潭畔,頓時一片明亮。
雨水澆在陸青楓頭上,澆在石碑上,隱隱間有白色蒸汽冒出。
這是漠北平原冬雪過後的第一場雨。
熬過了寒冬凜冽,便是溫暖如春。
便是春雨。
春雨了無痕。
石碑被衝刷過後,雨珠順著那些裂痕慢慢滑下,帶走了最後一絲腐味。
在此時,雪狼走過陸青楓身邊,口中叼著一個通體紅色的野果,野果很小,像是卵石一般,遞到他嘴前。
陸青楓未有猶豫便張口接過,口含野果,隻覺一股苦澀之意突然充斥整個顱腔,野果未經咀嚼,便順著喉嚨滑進腹中,暖意如初雪消融漸漸散開,然後緩緩下沉,原本空空如也的小腹頓時有種飽實感覺。
事實上,自一月前吃下那顆青梨之後,陸青楓便再未進食,竟也不覺得如何饑餓,隻是氣力貧乏,此刻野果入體,倒恢複了許多力量。
雪狼轉身欲走,突然回頭看了他一眼,目光中有許多複雜,其他六匹雪狼也一同來至他身邊,並排而立,俯首對他鄭重揖禮。
不知是淚珠還是雨珠,從他們眼角緩緩滑落。
歡樂時,離別時。
總難將息。
————
雪狼離開的時候,那眼中流露出的情緒,陸青楓記得很清楚。
許多思緒在腦間齊齊閃過,雖然紛亂,卻理出了別樣的東西。
他想到了初見雪狼之時,體外傷勢完全複原,卻未有震驚;雪狼對他揖禮,喂他青梨,心中亦未生防備;一月時間,他每日都要在碧血寒潭中承受苦楚,也沒有生出憤怒情緒。仿佛一切都是理所當然。
於這七匹雪狼,他本能地選擇相信。
這在他過往的生命中,除卻對初彤與雪海棠外,是從未出現過的事情。
然後他想到了自己詭異莫測地來到這個世界,漠北平原戰場中大巫師的手段,那啼哭聲帶給他的震驚,吃過青梨後眼中的世界,再想到身側的三截石碑,突然發現一個新的世界的大門正在對他打開。
他心生惘然,卻又覺得,自己本就屬於那門內的世界。
於是,他回頭看向石碑,目光落在那宛若劍痕的裂紋上。
————
春風春雨,曲徑通幽,石碑上腐味盡去,荒蕪蕭索的氣息卻隨著雨中白色蒸汽漸趨飄出。
此時光線甚明,彎月被水洗的通透。
目視石碑,便是用眼睛去看,然而眼前視線被水簾遮住,任憑如何睜大眼睛,始終難以清明。
陸青楓微微側目,如墨的黑發、破舊棉衣盡被雨水浸濕,身體之中沒有絲毫寒意,小腹之下隱有熱氣升騰。
他望著石碑,看著那些愈加模糊的裂紋,屏氣凝神,神情前所未有的凝重。
有些東西,並不是真的隻有用眼才能看到的。
當他全部心神凝聚在地下鑽出的第一道裂紋上時,混沌一片的腦中就像長空中的那片黑雲一般,被藍色雷霆劈開,於是四下清明。
這場春雨洗去滿身塵埃,淨化心神,於這一刻間,他心神清明,識海清明。
全身被黑衣包裹,卻無限光明。
於是他閉上眼睛。
意隨心動,石碑上的第一道裂紋亦隨心動。
心動時,能容萬物,廣博如海。
那裂紋向上擴散蔓延,隻寸半距離,便有無數分支,分支蜿蜒直上,四散而開,再行數寸距離時,突然歸為三支。
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為極致之意。
裂紋歸為三支之後,突分五路而行,千絲萬縷之間扶搖直上,又分三大支,其一支向左下而行,後一支依右下而行,最後一支折中而降,在石碑中心線之左突然停住,宛若盛開薔薇,悄悄暈染,化為一道不規則的圓形。
這些裂紋就像紙上的筆觸,輕重不同,或力透紙背,或輕描留白,中有細墨縈繞。
如果這石碑上的裂紋便是書法,那麽足可位列當世一流碑帖。
如果這是一套劍法,劍勢舉重若輕,輕盈間卻又有浩大力量,或可與中原千年史上最強北冥七十二劍路爭鋒。
陸青楓慢慢睜開眼睛,眸光如水,格外清澈,看向石碑時,眼前模糊立時消去。
碑上裂紋與他適才心間所見,沒有絲毫懸殊。
與其說這裂紋自成一脈,倒不如說是依他心意而走。
然而當他的目光落在石碑上,定在那最後的不規則圓上時,卻有些難以移開。
曾為亂世殺手,他博覽群書,又有過目不忘之功,見識自然非凡,此刻在看過這石碑上的裂紋走向之後,如何看不出,這所有的分支最終都歸於一點?
這一點,並不是那最後的不規則圓,而是在第一道裂紋之下。被埋在地底下。
那不規則圓看起來並不是太過重要,然而石碑上的所有分支似乎都隻因為它的存在才能行走。
陸青楓瞳光中隱有星辰閃爍,好像看見了無數黑色線條正從碑麵緩緩漂浮出來。
黑漆的光澤在空間之中編織成一張巨網,兜頭罩下,將他帶進一片黑暗的世界。
咚——
仿似鼓聲在嗡鳴作響,周圍光線突然變得明亮。
卻是一片紅色,如櫻花般灑落。
陸青楓抬頭看向半空,目光定在那突然出現的圓球上。
這圓球是一顆心髒,正有力地跳動著,在其周邊,密布著盤根錯節的青色筋絡。
那些筋絡就是經脈。
鮮血依著經脈而行,有條不紊,施施然透著渾然天成的玄妙之感。
陸青楓回過神,目光中流露出許多惘然,喃喃自語道:“這——真的行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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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三截石碑上的裂紋其間存有偌大不凡。
不是碑帖。
不是劍法。
而是一套經脈行路。
充滿荒蕪蕭索,隻餘點滴生機的經脈行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