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柔情似劍
淚水瞬間打濕了眼前緊貼著的衣襟,我側耳聽著雨水穿林的沙沙聲,幽幽道:“真心?你有心嗎?”
陳友諒鬆開我,一寸寸黯淡下去,我以為他又要耍什麽花樣,正要離開,他卻突然按住我的腦袋放在他的胸口,輕聲道:“你不妨聽聽看。”
在觸及他心跳的那一刹那,我忽然覺得倉皇無措,所有堅持和仇恨都變得幼稚可笑,仿佛隻有耳畔這穩健而又溫暖的跳動才是真實存在的。
我怕了,害怕這種軟弱的思想漸漸占據自己的心,下意識地想要躲開,卻被他死死按住。
“十五歲那年,我殺了第一個人,對方是朝廷懸賞多年的江洋大盜,著實勇猛於常人,臨死前將長矛刺進我的心窩,就是你現在躺著的位置,”陳友諒的聲音不徐不疾,從頭頂傳來,胸腔裏還夾著“嗡嗡”的回聲,讓人無法不動容,“還好我命大,活了下來,也因此,拿到五百兩賞金,給自己捐了個小官做。隻是活是活下來了,這顆心卻一日不如一日。每年一入夏,它就疼得厲害,這種疼痛不但揮之不去,甚至還會影響我的行為,我變得越來越暴虐,仿佛隻有這樣那痛楚才會得到短暫的舒緩。”
窗外,雨聲漸漸微弱,有一搭沒一搭得打在屋簷上,發出叮叮咚咚的聲響,那聲音暈開在早晨的霧色裏,清淡得仿佛人心底籲出的歎息。
陳友諒說著緩緩鬆開我,我抬起頭剛要說話,卻被他抵住欲啟的雙唇:“這期間我遍訪名醫,都不得治愈。就連那神通廣大的說不得老頭,也尋不出醫治之法,說我最多隻能活到四十歲,這還是養在富貴人家的活法。你那伯父看不上我,皆因我身上這病,他說大亂之後該是大治,治世者是絕對不允許短命的,九州要實現統一,至少也得十年。四十歲,掐指算一算,仿佛還有八九年的樣子。可我偏偏想要賭一把,我不信命,更不信天。人生太短,我想做的卻太多,根本沒有時間去成全自己的那份奢侈。”
我竟不知,他有這樣的往事。也是,像他這樣九死一生的賭徒,過去半生經曆殺局無數,又怎會不落下什麽病根呢?
隻是,他為何要將如此隱秘的事情告知於我?他難道不怕我出賣他嗎?
好不容易平靜下來的心湖瞬間波光粼粼,我撥開他的手指,喃喃道:“奢侈?”
陳友諒垂下頭深深注視於我,眼神中是深刻的悲哀與不甘:“奢侈就是你。人生三次,與你擦肩而過。隻因我自知命不久矣,不想讓兒女私情牽絆住自己一生的追求,也根本無暇去經營一段奢侈的感情。太多事情等著我去做,阿棠,我不能輸,因為我沒有時間輸。你懂嗎?”
最看不慣他這般義正言辭的模樣,仿佛別人的痛、別人的夢都是毫無相關的,隻有他的理想追求才是天下第一等的大事。
我狠狠瞪著他,大聲道:“那你為何非要劍走偏鋒,拿命去賭?”
“好男兒誌當遠大,生當做人傑,死亦為鬼雄,”陳友諒的眸子燦若星辰,意氣風發的語氣卻徒然溫軟下來,“更何況,我曾經答應過你,要成為這世間第一等人。”
我的心似被柔軟的海風輕拂著,潮濕而悲涼,我有些不忍:“這話由你說來倒是恰當,聽聞西楚霸王也生有重瞳。我卻不喜歡他,人傑又如何,鬼雄又怎樣?到頭來一樣是輸,一樣是一無所有而已。”
陳友諒接口道:“但他至少沒有枉活,他的生命雖短,卻像流星般絢爛,足夠後人百世銘記。”
我凝眸道:“那虞姬呢?虞姬就活該為了他那虛無縹緲的英雄夢而紅殘夢斷嗎?”
陳友諒微微一笑,那深沉的目光卻似飄往不知名的曠野:“女人如花,你是願意永遠盛開在最嬌豔的時刻,還是一寸寸地衰老頹敗、變得醜陋不堪?”
我心底黯然,他所謂得嬌豔就是拋棄自己賴以生存的土壤、從此孤身伴著他。也許在最開始的時候,他若選擇對我坦誠相對、帶著我和他一起開拓天地,我尚能做一個以夫為天的好妻子。
隻是,這件事,從一開始就錯了,從爹死時就錯了,再也無法挽回了。
我含淚注視著他:“美麗無罪,隻是這種綻放又為何非要踐踏在別人的血肉之上?你說的如此冠冕堂皇,其實不過是想要爭奪更多的權力。”
陳友諒握緊我的雙手,目光炯炯好似兩把明媚招搖的烈火:“隻有握住至高無上的權力,才能擁有至高無上的自由,也才敢握住眼前這份奢侈。”
瞧著他那狂熱認真的模樣,我仿佛又回到九年前的那個山間雪穀,相似的言論,不同的情景。
玄武滅世,恐怕這世間也隻有他這般不羈的男子才能說出此番言論,也才夠資格被人定下玄武滅世的驚天命格。
而作為朱雀的我,是命運的星盤上唯一能夠阻擋他的那把利劍,是他命裏難逃的克星。無論經過多少年、發生多少事,兩星都會再度相逢,糾纏在一起。
朱雀玄武一朝相逢,便是無妄劫災。
原來命運真的是早已注定的,任你窮盡其能,卻無論如何也躲不過。
我淒然而笑,這笑容裏滿是諷刺:“握住又如何?一生戎馬,半世算計,當你擁有了至高無上的權利,便隻剩下高處不勝寒的孤獨了。”
陳友諒卻不以為忤,他定定地看著我:“我這一生是否會孤獨,卻還都要看你。”
我目光閃躲地避開他,茫然道:“看我?”
陳友諒捉住我的手放在自己的唇邊,吐氣溫熱而繾綣:“阿棠,跟我回去吧。咱們把從前的事都忘記了重新開始,好嗎?”
我怔怔地望向他,心頭一陣恍惚,忽然想起多年前劉基對我說的那番話:百煉鋼化做繞指柔,才是天下最鋒利的劍。
為何我一定要是那把與之對抗的利劍,而不是收卻他所有鋒芒的劍鞘呢?
對,我要阻止他,融化他的戾氣,但卻是用繞指的柔情,而不是百煉成鋼的愁恨。
我仰起頭,迎上他的目光,深深的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