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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真情流露(上)

  窗外,雨聲連著雨聲;窗內,卻是死一般的寂靜。


  我緩緩鬆開握緊的拳頭,扭頭對鳶兒道:“你下去吧,這裏由我來照顧就好。”


  鳶兒好像很猶豫,睜著水靈靈的大眼睛瞅向我:“您不會?”


  “我不會什麽?”我扶住陳友諒的肩膀,冷笑道,“不管怎麽說,他到底是我兒子的父親,不是嗎?”


  鳶兒垂下頭,低聲道了聲“是”,便徐徐退下了。


  望著陳友諒燙得發紅的臉頰,我的手指緊了緊,鬼使神差地伸向他的脖頸,身子卻在顫抖。


  我一瞬不瞬地盯著他,隻要我的手指稍微再用些力,就能殺了他。


  殺了他,真的要殺了他嗎?

  “阿棠……”陳友諒忽然哼出生來,眼眸依舊闔著,我嚇了一跳,立馬收回手指,轉作托扶的姿勢。


  我將他放在床上,正準備去拿毛巾,他卻拉住我的手,呢喃道:“我沒打算這麽做,是他說,隻要我能好好待你,他就願意做任何事。”


  我頓住,淚眼朦朧,陶凱,你真傻,就算要報恩,也不必如此啊!


  陳友諒霍然睜開迷離的醉眼,聲音卻陰狠:“我本來準備殺了他,看到他時,我卻忽然想,他到底是哪裏吸引了你,讓你三番五次地去找他。想來想去,他也不過是臉長得俊俏些。於是我改變了主意,我對他說,你能毀了你這張臉嗎?”


  我喘著氣,幾乎呼吸不過來,隻是愣愣地看著他,接下來發生的事幾乎可以想象。


  陳友諒側著眼睛看向我,昏暗的眸子裏有清泉在瀲灩:“他拿著我的劍,毫不猶豫地揮向自己的臉,連眼睛不帶眨一下的,我真是佩服他的勇氣。”


  我用力抓住他的肩膀,指甲都嵌進他的肉裏,卻張開嘴說不出一句話,隻是止不住地哭泣。


  原來這世上還有一個男子,願意為我放棄一切,可是陶凱,你為什麽要這樣做?

  如果當初我沒有遇到陳友諒,沒有離開趙州,會不會此生遇到的良人就是你呢?


  可惜,人生沒有如果。


  如今的我,給不了你任何東西,我今生的愛、今生的恨都已經傾囊而出了。


  這樣的付出值得嗎?

  陳友諒原本舒緩的容色僵住了,無端的憤怒猶如窗外的大雨般肆虐:“可是我嫉妒,他憑什麽這麽不顧一切地為你付出?他憑什麽?你隻是我一個人的,除了我以外,誰也沒有資格為你付出,誰也沒有!”


  我緩緩鬆開他的手臂,頹然地坐在床沿上,心裏徹底地麻木了,悲哀、絕望、無窮無盡地纏繞著我。


  “於是我把他吊起來,我想看看你會有什麽反應……哈哈……我是不是瘋了?”陳友諒笑得邪逆,笑得張狂,就像許多年前我初次見他時一樣。


  那時候我根本無從想象,那樣朝陽般明媚、清風般瀟灑的少年,有朝一日會變成今天這般模樣。


  人生若隻如初見,是不是會更美好些?


  可惜,彩雲易散琉璃脆,現實總是殘酷的。


  我忽然笑了,笑得淚水都止不住:“你的確瘋了,你早就瘋了。”


  “不錯,我早就瘋了……我早就瘋了……”陳友諒闔上那雙泛起紅絲的眸子,徐徐靠在身後的軟枕上,眼淚卻毫無征兆地滑落了下來。


  雨還在嘩嘩地下著,我們都不再說話,房間裏是黑雲籠罩似的陰霾。


  我忽然覺得倦了,倦得沒有力氣再愛、也沒有力氣再恨,我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漠然轉身。


  “阿棠,別走!爹不要我,娘也不喜歡我,哥走了,你也要走嗎?別離開我,我什麽都沒有,隻有你了……隻有你了。”陳友諒忽然緊緊攥住我的手,

  我心弦微顫,強壓著心底的傷痛,耐著性子看向他,他拉起我的手放在他的臉頰上,我才發現他的臉好燙,似要把我的手指都燒滅。


  隻在這一刻,陳友諒的眼神清澈地像山間的野泉,沒有欲/望、沒有權力、沒有陰謀,有的隻是刻骨的孤獨和無助。


  我鼻尖酸澀,伸手將他攬進懷裏,嗓音沙啞:“別說話,你病了。”


  他果然不再說話了,卻縮在我懷裏一個勁兒地哆嗦,身上明明燙得灼人,他卻像被丟進冰窟窿一般。


  我轉眼看向榻邊的木桶,那裏有春兒溫好的熱湯,於是收住淚水,褪去他的衣衫,扶著他走近浴桶中。


  桶中水汽繚繞,陳友諒那緊皺在一起的眉頭終於有所舒展,他舒適地閉上眼,任我拿著毛巾為他擦洗。


  他這樣自負的男人也會拉下臉來向我解釋,也會有孩童般無助的時刻嗎?


  是不是因為他真的醉了、痛了,所以心中懺悔了?


  他的身上依舊布滿觸目驚心的傷痕,隻是,比以前更多些、也更猙獰些。我明明該恨他入骨的,為何又會心軟?

  我歎口氣,再也擦不下去,淚水“砰砰”地滴在水麵上,心情複雜得無以複加。


  陳友諒忽然溫柔道:“記得你以前曾經問過我,這些是怎麽來的。”


  我定了定神,服侍他穿上衣服,躺在床上,然後順著他的語氣道:“那這些是怎麽來的呢?”


  陳友諒依舊閉著眼睛,伸手在身上如數家珍地比劃著,用很輕的聲音敘述道:“這條疤,是我小時候跑到武館裏偷看人家練武,被教官逮住,一拳掄到花瓶上,被瓷片割傷的;這條疤,是我十四歲時佯裝官兵,在大路上強收過路費,被人發現後拿刀砍的;頭上這條疤嘛,我看上了花巷裏的紅牌阿九,那時候年輕氣盛,跟人打架爭風頭,結果被城裏的霸王用磚頭砸了好幾個大坑。”


  我沉默著聽他說完,抹了抹臉頰,全是冰涼的淚水。


  陳友諒緩緩睜開眼了,他柔柔地微笑著,我仿佛看到了秋日夜晚裏最亮最優美的明星。他的聲音那麽輕,輕到我要盡量湊近他才能隱隱約約聽得到:“胸前這三條長疤,則是九年前為你落下的,那時候,你爹……”


  “為我?”我的心跳驀然漏卻半拍,後麵的話愣是沒有聽清楚,我抓住他的肩膀焦急道,“你說什麽?我爹怎麽了?再說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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