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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喪心病狂

  暗影重疊的樹下,還立著一個純黑的身影,一個我永遠也無法忽略的身影。


  他的容貌本是那樣俊美,此刻看來,卻比地獄裏的修羅更恐怖猙獰十倍。


  那是陳友諒,他的雙手沾滿了鮮血,嘴角泛起一絲冷酷的微笑,正目光灼灼地看向我。


  我呆愣在原地,心都快要跳脫胸膛,接著瘋狂地衝下樓梯。


  夜已經很深了,大雨還在落,順著那人的衣襟,一滴一滴地往下落,落在地上漸漸地聚成一灘血水。


  我不禁駐足,忽然失去了仰頭去看的勇氣,我害怕入目的是一具冰涼的屍體。


  “怎麽?心痛了?舍不得了?”陳友諒踉蹌著走向我,一雙褐色的眸子卻是刀鋒般的銳利。


  我向後退步,側臉將目光偏向一邊,搖頭道:“你到底想幹什麽?”


  “沒什麽,我隻是發現了一件寶貝,一件你很喜歡的寶貝,想將它買下來送給你,”陳友諒已經走到我麵前,他伸出手婆娑著我的頭發,語氣溫柔得好似春風,“你知道,我向來對你很大方。”


  清亮的雨水已經將他手中的鮮血衝刷幹淨,但他指尖的血腥味卻是那樣刺鼻。


  我心底突突直跳,下意識地躲開他:“什麽東西?”


  陳友諒笑了,臉上的醉意盡消,他拽住我的手掌,將一層薄薄地、還溫熱的物件塞進去,嗓音很奇特:“你自己看看不就知道了?”


  我疑惑地看了他一眼,忐忑不已地垂下眸子,之後通身巨顫,驚叫一聲,將手中的物件遠遠地拋出去。


  那竟然是一張臉皮,陶凱的臉皮!

  深刻的恐懼令我不自覺地蹲下身子,胃裏劇烈地痙攣。我用手撐在地麵上不住地嘔吐、嘔吐、再嘔吐,直到再也吐不出任何東西為止。


  陶凱有什麽錯?


  他不過是個孩子,一個想要報恩的孩子,一個傻到想要保護我的孩子而已。


  為什麽?為什麽會變成這樣?


  我驀地拾起地上的石子,打向頭頂的樹枝,一個虛弱而又沉重的身子便落入我的懷中。感覺到他還在呻/吟,我還是有一絲不敢相信,顫抖著伸出雙手,扶起他的頭,而那張原本清俊的臉像被人用刀生生剜去一樣,早已血肉模糊。


  心底痛地像被無數細小的針尖狠狠地刺入,我瞬間淚流滿麵,用力將陶凱抱在懷中。


  陶凱,姐姐對不起你,姐姐沒能保護好你。


  自始至終,陳友諒一直冷漠地看著我,看到這裏,他突然道:“怎麽?你不喜歡嗎?我以為你挺喜歡這張臉,就把它剜下來送給你,以後你就能天天看到它了。”


  我再也忍不住,抬起頭失聲尖叫:“陳友諒,你簡直喪心病狂!”


  “喪心病狂……”陳友諒愣住,眸子裏有痛色一閃而過,接著他扶著頭瘋狂地大笑起來,指向我道,“說的好,說的好!”


  那一瞬間,我死死盯住他懷裏的烏衣,我恨得幾乎就要跳起來,拔劍殺了他。


  隻要我再衝動一點,隻要他再笑一聲,我一定會這麽做。


  可是我沒有。


  陳友諒突然倒下了,他倒在地上,倒在風雨裏,痛哭著,像個失去大樹的鳥兒,像個被人拋棄的孩子。


  好像這輩子,我從未見過他這樣失態地哭過。


  我刺出的劍尖剛好停頓在他的喉口,隻劃出一絲淺淺的血痕,而他,居然都沒有反抗。盡管,他完全有這個能力。


  這是不是因為他太傷心、太疲憊、也醉得太深?


  可是,他就算再傷心、再疲憊、醉得再深,也無法掩蓋他此刻令人發指的罪行。


  我漠然地看著他哭,心中是千般萬般的絞痛,“咣當”一聲,烏衣落在地上。


  鳶兒和春兒早已奔過來,對於眼前的這一切,她們瞠目結舌。


  “小姐!小姐!皇上的身上好燙,像是在發熱!”鳶兒俯在陳友諒身邊,忽然叫道。


  春兒的眸子裏寒光一閃,神色複雜地看向我,手悄悄地摸向在地上翻滾的烏衣。


  我瞧著情形不對,立即叫道:“鳶兒,快扶皇上進屋裏。”


  “可是……”鳶兒回頭看看我,又看看我懷裏的陶凱,欲言又止,最終點點頭,扶起陳友諒向閣樓裏麵拖。


  春兒眼見鳶兒將陳友諒拖進去,跺跺腳,氣急敗壞道:“小姐,為何不趁機殺了他?”


  我深深呼吸,環視一圈道:“你難道不知道,這附近有多少他的人?就算沒有他的人,單憑你的能力,又會是他的對手?”


  春兒不服道:“可是他病了,而那些人離的又遠,即便殺了他以後我也難逃一死,那又怎樣?我這條命是花將軍給的,能用我的命替他報仇,我死不足惜。”


  “你太小瞧陳友諒了,他這個人,從小到大經過多少九死一生的事?小小熱病根本不會將他擊垮。你這樣貿然出手,隻會是以卵擊石,”我拉過她的手,深深凝望於她,“春兒,我知道你恨他,但我絕對有理由比你更恨他。”


  春兒的眼眶紅了,裏麵霧氣朦朧,她吸吸鼻子哽咽道:“那現在怎麽辦?”


  我望著懷裏奄奄一息的陶凱,咬牙道:“我有更重要的任務交給你,你帶著陶凱去找我伯父,他一定有辦法治好陶凱。完了以後,你們就去找朱元璋,不要再回來。”


  春兒大驚,她握緊我的手道:“不行!春兒怎能將小姐獨自留在那魔鬼身邊?小姐,不如和春兒一起走吧,和那個人在一起,簡直是與虎謀皮。”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聽我的話,春兒,”我眸光閃亮,正容道,“我必須留下來,我還有好多事情沒有做。”


  春兒隻是一味地搖頭,我厲喝道:“你連我的話都不聽了嗎?”


  “春兒不敢。”春兒垂下頭,眸子裏噙滿淚水。


  我摸摸她的頭發,將陶凱交給她,悵然道:“要以大局為重,我交給你的任務同等重要。最近我從那些紈絝子弟口中套出不少話,陳友諒要攻打應天是勢在必行了,元璋見你回去,就會明白應天已到了生死存亡的關頭。所以你,片刻都不能耽擱,趁著他現在神誌不清,你趕緊走吧。”


  “小姐……”春兒抱住陶凱,喃喃道。


  我跑到路中央,撿起那張刷白的人皮,抿著唇塞給春兒:“帶上這個,說不定有用。”


  然後,我湊到陶凱耳邊,柔聲道:“答應姐姐,好好活著。”


  陶凱原本昏迷的身子微不可知的顫動了下,口中發出輕輕的呻/吟,我偏過頭,淚水混著雨水嘩嘩地打落。


  “走吧,走吧。”我最後對春兒說了一句,然後頭也不回地轉過身,徑直走進淒迷在風雨中的閣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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