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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小樓一夜

  我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躺在一張簡單卻溫暖床上,一張陌生的床上。


  床幔是淡綠色的輕紗,隨著風飄飄搖搖的擺動,透著清涼的氣息,好似荷花澱裏的水波。


  我下意識地坐起來,看向自己的身子,還好,我身上還穿著昨日的衣服,連鞋襪都沒有被人碰過的痕跡,隻是胸前多了層薄薄的毯子。


  再回頭,看向四周,我才看出這是一間簡陋的木屋,簡陋的不過一桌、一床、一椅,和當年陳友諒的那間一樣。


  而那個名喚陶凱的少年,則安靜地趴在桌子上小憩,此刻他聽到動靜,敏感地抬起頭。


  我迅速站起來,整著自己的衣襟,冷著臉道:“我怎麽會在這裏?”


  陶凱輕咳一聲,坐直了身子道:“你喝醉了,所以我……”


  “你糊塗!”我頓住,瞪著眼睛叫道,“你……你會惹禍上身的!”


  不知怎地,這句話顯得聲音特別大,連我自己也禁不住嚇了一跳。


  陶凱微愣,遂即站起來,目光堅定而熱烈:“我不怕,姐姐,究竟是誰讓你如此害怕?”


  我避而不答,深吸一口氣,盯著他道:“我該走了。你立馬離開江州,有多遠走多遠。”


  陶凱搖頭,眼神裏是一種少年人特有的倔強:“我不走。”


  我一字一句道:“你必須走。”


  陶凱沒有說話,隻是一動不動地看著我,但那執著的神情足以說明一切。


  “好,我不管你。你不走,我走,”我心底微痛,頭也不回地奪門而出,走到門框時,又加了一句,“以後都不要再來找我。”


  雨還在下,淅淅瀝瀝地,沒有盡頭,仿佛定要將這世間的汙穢都清洗幹淨才會善罷甘休。


  隻是這世間的汙穢,早已無孔不入地滲入大地,你又如何能衝刷幹淨?


  我皺了皺眉頭,闖進漂泊的雨中,我必須盡快回去,盡快。


  如果讓陳友諒知道我一夜未歸,後果簡直不堪設想。


  我小心翼翼地踏進閣樓,鳶兒和春兒都沒有出來接我,屋裏靜得出奇,更靜得詭異。


  我走到屏風後麵,想換下身上這件淋濕的衣服,卻被人攔腰抱起來,我驚呼一聲,濃烈的酒氣噴入鼻中。


  陳友諒俊臉在我眼前驟然放大,但他眼裏噴射出的怒火卻令我心驚肉跳。


  我控製著自己的呼吸,主動伸出雙手攬上他的脖子,輕笑道:“怎麽,咱們日理萬機的皇上有空來看我呢?”


  陳友諒緩緩將我放在榻上,捉住我的手,目光深邃而憂鬱:“九年前的今天,我為你,被人砍了整整二十四刀,而你卻跑去和別的男人鬼混。”


  他說著,手中徒然發力,緊緊箍著我,格得我手腕一陣劇痛。


  二十四刀?


  我咬牙忍住,不禁有些疑惑了:“你胡說些什麽?九年前的今天,你是徐壽輝跟前的紅人,我則隱居在深山裏,你我根本風馬牛不相及。”


  “噢,對。不是今天,隻是那天也下著雨,”陳友諒鬆開我的手,獨自喃喃,忽然又惡狠狠地盯著我,“賤人,你說……你晚上去了哪裏?”


  我緊抿雙唇,下定決心一句話也不說,隻是挑了眉,輕蔑地看著他。


  陳友諒攥住我的肩膀,正要發怒,樓下卻有人通報:“皇上!緊急軍報!”


  “等我回來再找你算賬。”陳友諒登時酒意全無,霍然而起,眼神裏發出懾人的光彩,轉身大步向樓下走去。


  等他走後,鳶兒和春兒才敢走進來,她們焦急地扶起我,什麽也不多問,隻是低聲安慰著,為我換下濕透了的衣衫。


  之後,我疲憊地靠在軟榻上,星眸卻發亮,無論感情上如何混亂,麵對政治和軍事,他依舊清醒得異乎常人。


  緊急軍報,又是什麽呢?


  窗外的雨下得大了,風將未關好的木窗吹得啪啪作響,院子裏的樹葉被大風刮得東倒西歪,樹影幢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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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幾日,雨都絲毫沒有停歇的意思,連綿不斷的落雨更給這無邊的夜,增添了幾許神秘與淒清……


  鳶兒癡癡地盯著窗外紛亂的樹影,搖頭道:“小姐,他又來了。”


  “他”,指的是陶凱。


  陶凱並沒有走,而且,他非但沒有走,更不知怎地尋到了我的住處。


  一連五日,每晚亥時,他準時在樓下站著,風雨無阻。


  我放下手中的書卷,懶懶地靠在椅背上,閉上眼緩緩道:“不必管他,他站累了,自然就走了。”


  鳶兒有些猶豫,終於開口道:“小姐,你從不帶人回來的。那天晚上你是和他呆在一起嗎?”


  她的話提醒了我,也許是我酒醉後向他告知了自己的住處。


  我淡淡一笑,不置可否,看來,酒後失言當真是真理。


  春兒卻擔憂道:“小姐,他再這麽站下去,萬一那個人回來時看到怎麽辦?”


  我眼皮微跳,睜開眼若有所思,片刻後,我對著春兒道:“再過一個時辰,他若還沒走,你就下去將他趕走。該怎麽說,你明白的。”


  春兒點點頭,繼續為我打著扇子。


  清爽的涼風悠悠地飄進來,我也不禁有了一絲困意,不覺淺淺睡去。


  睡意朦朧間,仿佛有人嬌呼一聲:“啊!”


  接著我被鳶兒搖醒,她嚇得麵如土灰,抓住我的手臂指向窗外:“小姐!你快看!”


  鳶兒不是一個沒有輕重的丫頭,更不會無端端地吵醒我。


  究竟發生了什麽,讓她嚇成這樣?


  我揉揉眼睛,疑惑地瞟了她一眼,忽然發覺春兒正呆呆地立在窗邊,渾身都在顫抖,仿佛看到了什麽極為可怕的事。


  連春兒這麽穩重的人,也失去了分寸呢!


  我心中大凜,站起來走到窗口,定眸望去,驀地心跳加速,呼吸也為之一滯。


  樓下那棵挺拔茂密的榕樹下,已沒有了那個穿著月白色長袍的清雅少年。


  但那樹上,正吊著一個人,一個像狗一樣被吊起來的人。他垂下頭,看不清臉,也沒有掙紮,隻是那潔白的衣衫上染了大片大片的血色,鮮紅而醒目。


  那是,陶凱嗎?


  他不會是……死了吧?


  暗影重疊的樹下,還立著一個純黑的身影,一個我永遠也無法忽略的身影。


  他的容貌本是那樣俊美,此刻看來,卻比地獄裏的修羅更恐怖猙獰十倍。


  那是陳友諒,他的雙手沾滿了鮮血,嘴角泛起一絲冷酷的微笑,正目光灼灼地看向我。


  我呆愣在原地,心都快要跳脫胸膛,接著瘋狂地衝下樓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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