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北國往事
“姐姐,我是陶凱。”那張臉的主人聲音加了些力度,卻依舊輕柔。
“陶凱?”我認真拿捏著這兩個字,輕笑著搖頭,“陶凱是誰?我認識嗎?”
對方的臉頰離我更近,顯得更加清冷而執著:“姐姐,你忘記我了嗎?”
我凝眸深深注視著他,隱隱約約間竟覺得這張臉有些熟悉,我遲疑道:“你是陶凱,你……”
“九年前,你還是白蓮教的聖女,趙州的那場暴風雪,你還記得嗎?”
九年前的暴風雪,那是當年山穀遇襲之前的事了吧。
他居然知道我的真實身份,我的酒意登時清醒了三分,坐直了身子沉默地盯視著他。
陶凱徑自端起酒杯,飲了口酒後,目光飄向遠方:“九年前雪災裏的那對江南來的小兄妹,你都忘記了嗎?”
江南來的小兄妹……江南來的小兄妹……
我蹙眉深望著桌子上閃爍的燭火,記憶也隨之而明滅。
那年的初冬,在一個沒有月亮的夜裏,雪在無休止的飄落,模糊了混沌的世間。
數十個因雪災而受阻的難民聚集在趙州城外十裏坡的破廟裏,寒風瘋狂地湧進黑暗的屋子裏,無情地吞噬著這個不大的空間裏碩果僅存的溫暖。
我有些不忍地搖搖頭,命下人將還勉強溫熱的食物分發給饑寒交迫的眾人,口中道:“我是下屆的白蓮聖女,奉本教明王之命度爾等之難。”
原本困頓的人們聽了,委頹的身子立馬來了力氣,餓狼般撲向食物。
“不用搶!不用搶!人人都有!”
我皺著眉頭注視著眼前的一切,忽然發現透風的牆角處,兩個小孩子緊緊依偎在一起,互相取暖,他們全身都凍僵了,臉上手上都長滿了猩紅的惡瘡,甚至挪不動身子來爭取屬於自己的那一點食物。
我親自領了食物,走向他們,想伸手撥開男孩和女孩,好將食物遞給他們。但男孩緊緊擁著女孩,怎樣都不鬆手,我湊上去柔聲道:“別怕,姐姐是來幫你們的。”
男孩轉眸看向我,一時間竟愣住,緩緩放開了手,女孩卻頹然倒下。她雙眸緊閉,臉色蒼白得毫無血色,我嚇了一跳,下意識地探取女孩的鼻息,這一下手也抖起來。
男孩怔怔地注視著一切,仿佛也察覺到異常,他猛地撲向那女孩,失聲痛哭道:“妹妹!妹妹!”
然而女孩並沒有回答他,死人是無法開口說話的。
我長歎一聲,褪下身上的純白風裘,蓋在女孩子的身上,轉身對身後的家丁說:“幫他把妹妹葬了吧。”
後來,我將這個男孩帶回府裏養病,這才知道他原是臨海人,和親戚一同來北方探親,誰知親沒有探到,卻在途徑趙州時遇到了幾十年一度的大風雪。他們兄妹二人和家裏的長輩走散,正孤立無援時,便遇到了我。
等他的稍病好些後,他堅持要將妹妹的屍骨帶回家,我給了他一些盤纏幹糧,並叮囑他日後要勤學自勉。
沒想到,九年過去了,我居然在這裏、這種情形下又遇到他……
“後來我又去趙州找你,才知道韓家已經不在了。我一直以為你已經……沒想到,居然會在這裏遇見你。姐姐,你都記起來了嗎?”陶凱忽然握住我的手,眼中有炙熱的光芒在閃爍,原本冷峻的麵容也有了一絲暖色。
我怔怔地回望著他,挪開他偏厚的手掌,搖頭道:“陶公子,你認錯人了。”
無論他是誰,都是絕對不該知道我的身份的。
陶凱的神色有些錯愕,他低聲喃喃道:“不。不可能。我絕對不會認錯的。”
我緩緩舉起酒杯,凝望著杯中清洌的液體,緩緩道:“這世上相像的人有許多,更何況,你說的那人是聖女;而我,嗬……”
我說著一口飲盡杯中酒,目光迷離:“我是個妖女。”
陶凱也緩緩舉起酒杯,卻目光複雜地望著我,他淺淺飲了一口酒道:“我們還是喝酒吧,來,喝酒……”
我突然停住,星眸發亮的注視著他,他笑了:“你為什麽還不喝?”
“我已經讓了你太多杯。”我眯了眼,幽幽道。
“你怕醉?”陶凱饒有興趣地注視著我。
我笑了,搖頭:“我怕我醉了,你卻沒醉。”
陶凱微愣,轉而歎口氣輕聲道:“我想你已經醉了,不然怎麽會哭。”
我把玩著酒杯,滿不在乎地笑笑:“可我又清醒了不是嗎?酒不醉人人自醉,有時候,耍酒瘋的人未必是真的喝醉了,她隻是想借酒消愁,想發泄。因為酒鬼無論做出什麽荒唐的舉動都好像是理所當然的,不會令人覺得奇怪。”
陶凱的明眸更亮:“這麽說你很少醉。”
我微笑道:“很少有人能把我灌醉。”
陶凱抬頭,似笑非笑地問道:“為什麽?因為你酒量好?”
我笑得更燦爛,雙眼都眯成了一條縫:“這是其一,其二呢,通常情況下,灌我喝酒的人,總是比我先喝醉。不過,這次卻不一樣,我碰上個不喝酒隻說話的主兒。”
陶凱一怔,按住酒壺,十分溫柔地說:“那我陪你喝。”
夏夜的涼風沙沙地響,遠遠地透過窗縫躥入,送來樓外池塘裏白荷的怡人清香。這花香和酒香勾結在一起,是一種纏綿悱惻的醉人。
漆黑的夜晚,都浸在醉生夢死的酒香裏。
醉生夢死的不僅僅是酒,還有人,喝酒的人。
我不再說話,不再哭,不再鬧,隻是趴在桌子上靜靜的發呆,安靜地像樽玉石雕像。
陶凱長歎一聲,語氣更輕也更悵然:“姐姐,這次你是真的醉了。”
我苦澀地笑笑,淚水悄然滑落:“現在你懂了吧,真正喝醉的人,隻剩下疲憊,釘入骨髓的疲憊。”
說完這句話,我便疲憊地闔上雙眸。
迷迷蒙蒙間,有人無限溫柔眷戀地喚著我:“棠兒。”
棠兒……棠兒……
窗外的雨聲叮叮咚咚地,點滴芭蕉心欲碎,聲聲催憶當初。
當初,又是怎樣的一場無痕愁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