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醉不成歡

  細雨連綿了數日,潮氣毒蛇般蜿蜒在濕滑的青石路路上,在道路兩旁的綿柳在雨水的洗蕩下愈發清冷、寂寥。


  煙雨蒙蒙,打濕了素淨的蓮花,透明而飽滿的雨水聚集在荷葉的中央,盈盈欲落。


  原來,雨中的白蓮竟然美得如此動人心魄。


  我靜默地站立在雨中,癡癡地望著那一池搖曳的蓮花,它的美,正是因為它那麵對風雨無情的侵襲卻始終昂揚挺拔的身姿,以及那份孤芳自賞的高潔。


  那麽人呢?


  人佇立在風雨中時,又能否向這蓮花一樣堅強勇敢?

  思索間,頭頂上的雨驀然停了,我下意識地抬頭,一把素淡的油紙傘鋪開在方寸大的天空中。


  “是你?”我淡淡道。


  陶凱瘦削的臉頰有些蒼白,他抿了抿唇道:“小心傷寒。”


  我笑了笑,正要答話,卻聽到許多急促的腳步聲,登時警惕的立起身來。


  兩個玉帶高帽的中年人領著一群士兵氣急敗壞地往這邊趕,見到我後,為首的那人更是暴跳如雷,他大喝道:“妖女!原來竟是你!你害死了趙將軍、老皇帝還不罷手,還想害死我家小兒嗎?”


  我悠悠地望過去,領頭的兩人,一個是左將軍傅友德,一個是平章丁普郎。


  陶凱身軀微震,卻仍是不由分說地擋在我身前。望著他略顯單薄的身影,我心頭一熱,側身微笑著走向他們:“敢問二位大人,何事如此生氣呢?”


  “若不是你百般魅惑引誘,我家俊兒又怎會終日徹夜不歸、留在這肮髒之地,進而得了惡疾?”丁普郎指著我的鼻子,凶神惡煞道。


  我笑吟吟地看著他,思忖道:“俊兒?這名字聽著好熟……哦!我想起來了!莫不是那名喚‘丁俊’的少年?那位公子酒量可真差,偏偏氣量又極小,明明不能喝,每次卻都搶著喝。瞧瞧,終於還是病了。”


  “你這妖女!”丁普郎怒氣衝衝地向前一步,揚手就要打下來,卻被陶凱伸手攔下。


  丁普郎瞪圓雙目,怒道:“你是何人?”


  陶凱不卑不亢道:“三國時有女名曰貂蟬,她迷惑董卓、呂布二人,致使天下大亂,人人皆稱之為妖女。後來,有人將貂蟬送給名將關羽,關羽卻連正眼都不曾瞧一下,又將其原物奉還。所以說,若是正人君子,自然不會為美色所動;隻怕有些人本身就心術不正,才會沉迷於聲色。這世上本無妖女之說,怪隻怪棠姑娘生得太美,難道說,美麗也是一種罪過嗎?”


  丁普郎顯然沒預料到陶凱會說這番話,一時間又羞又氣。


  我心底黯然,扭頭看向陶凱,冷笑道:“陶凱你鬆手,我倒要看看他有幾個膽子。”


  陶凱遲疑著鬆開手,傅友德拍拍丁普郎的肩膀,深深凝望著我:“夫人,太子也有一歲了吧。”


  想起善兒,我收斂起笑容:“傅老有話直說。”


  傅友德意味深長地說:“聽聞太子足月後曾患過一次大病,令夫人身心憔悴。我兒名煥,自幼便體弱多病,如今好不容易長到二十歲,這期間磕磕碰碰,不知經曆過多少劫難風雨。老夫沒有什麽別的願望,隻願他能平安喜樂度一生,也因此對他驕縱了些。可憐天下父母心,相信您比我更明白。老夫言盡於此,但願夫人為了太子的前程,好自為之吧!”


  我通身一震,抬眸緩緩笑道:“傅老慢走。”


  傅友德最後望了我一眼,拉住喋罵不休的丁普郎,帶著人速速離開。


  我注視著他們漸行漸遠的背影,忽然不知是悲是喜,隻覺自己的心像被人掘出一個洞,洞裏充斥著填不滿的空虛。


  良久,我突然道:“你不覺得奇怪嗎?”


  “奇怪什麽?”陶凱的聲音出奇的平靜。


  我啞然失笑:“我的身份。你為什麽不問問我是誰?”


  陶凱正對著我:“那重要嗎?”


  “不重要。”我微微一笑,明眸撲朔,“我想喝酒了,你……要不要陪我喝一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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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已深,雨未停。


  幽窗冷雨一燈孤,料應情盡,還道有情無?

  我拎著酒壺,歪歪斜斜的跳著舞,邊舞邊唱:“這邊走,那邊走,隻是尋花柳;那邊走,這邊走,莫厭金杯酒。”


  陶凱皺起眉頭,棱角分明的臉頰仿佛也蒙上一層奶白色的霧靄:“姐姐,你醉了。”


  “怎麽?我唱得不好聽嗎?那……換一首,換一首。”我停下腳步,怔怔地立在原地思索,接著失魂落魄地坐進椅子裏,“人生愁恨何能免,消魂獨我情何限,故國夢裏歸,覺來雙淚垂,高樓誰與上?長記秋睛望,往事己成空,還如一夢中。”


  恨到盡頭,是什麽?

  疲憊,深入骨髓的疲憊,比死更可怕的疲憊。


  我睜大無神的雙眼,想要看清眼前的景象,忽然發覺自己的眼前大霧迷蒙,竟是什麽也看不清。我焦急地抹抹眼睛,還是看不清,恍惚間,我才意識到,自己的眼角是濕的。


  我哭了嗎?


  “姐姐。”陶凱擔憂地望著我,輕聲喚著。


  姐姐,是林兒在叫我嗎?


  對了,除了恨,我還有歉疚,還有太多太多的枷鎖和使命。


  可我真的傷及,倦極,再也提不起半分力氣。


  就要我醉一次,好不好?哪怕隻是這一次……


  “林兒,林兒……”我驀然抱住他,不管不顧地失聲痛哭,“姐姐好累,真得好累。你明白嗎林兒?姐姐都是為了你,這一切都是為了你!是我毀了你啊!都怪我……”


  被我抱住的人身軀微震,他不斷地拍撫著我的脊背,嗓音變得沙啞:“姐姐,沒事了。”


  “林兒。”我淚如雨下,低聲哽咽著,在這個家一樣溫暖而又舒心的懷抱裏,我眼前愈加模糊,頭也昏沉欲睡,怎麽也提不起精神來。


  看來,我是真的醉了呢?


  我微睜著眸子,咧開嘴笑,鹹濕的淚水便淌入口中,帶來苦澀難言的感觸。


  有人扶了我一把,我伸手撫上那張遙遠而飄搖的清俊麵容,癡癡呢喃:“阿諒……”


  “姐姐,我是陶凱。”那張臉的主人聲音加了些力度,卻依舊輕柔。


  “陶凱?”我認真拿捏著這兩個字,輕笑著搖頭,“陶凱是誰?我認識嗎?”


  對方的臉頰離我更近,顯得更加清冷而執著:“姐姐,你忘記我了嗎?”


  我凝眸深深注視著他,隱隱約約間竟覺得這張臉有些熟悉,我遲疑道:“你是陶凱,你……”


  “九年前,你還是白蓮教的聖女,趙州的那場暴風雪,你還記得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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