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醉生夢死
江州,夜漸昏沉,閣樓裏的燈火是那樣柔弱,好似開謝的花兒。
我舉起春兒遞來的象牙梳,怔怔地凝望著麵前的雲紋仙瑞花鏡。鏡子裏漸漸現出一張白皙如玉、淡雅如蓮的麵容,隻是那雙柳葉黛眉似蹙非蹙,而含霧的星眸別有一番抱病的憂鬱纏繞縈索。
鏡中人,美則美矣,卻過於蒼白倦怠、落寞憔悴。
我默然地將梳子擱置在青玉案上,春兒抱著羊脂白瓷瓶走進來,笑道:“小姐,我瞧著樓下的白牡丹開得正豔,便叫鳶兒去折了幾支,待會兒插在瓶子裏。你看好不好?”
自從徐壽輝死後,陳友諒自立為帝,他便將我逐出府邸,偷偷安置在江州的一座小閣樓上。他並不限製我的出行,但這閣樓四周卻到處都藏著他的眼睛。
而我,再不是什麽王妃,也不是他的妻子,隻是一個不知所謂的禁臠,所以鳶兒和春兒就改口喚我“小姐”。
春兒說著,將瓶子輕輕放在案上,我皺了皺眉,搖頭道:“你隻見到它開得那樣好,卻不知道這美麗背後又是怎樣的脆弱。就讓它好好開著吧,何必加速它的凋落呢?”
人為何總是這樣自私?因為留戀它的美麗,就這樣無視它的生死。
難道說,美麗也是一種罪過?
說話間,鳶兒已經抱著三株露珠閃爍的白牡丹笑吟吟地走進來,她不知我們在說什麽,隻是喜孜孜地將它插在瓶頸中:“小姐,你看這牡丹開得多麽美,就像您一樣。”
就像我一樣嗎?
我嗤笑一聲,抬眸道:“你難道不知道,就因為你的一句讚美,它已經失去了鮮活的生命?”
鳶兒啞口無言,春兒則注視著暗吐幽芳的白牡丹,忽然道:“春兒卻不這樣想,花開過荼靡,就是凋亡。與其讓它在紅塵中破碎成泥,不如保留下它此刻的芬芳。至少這樣,它的美麗還有人欣賞、有人心疼,也隻有這樣,它才會活的更有價值。”
我微微怔住,忽然想起多年前陳友諒的那番豪言壯語:“流星雖稍縱即逝,但它的光芒堪比日月;春花雖容易枯萎,但它的美麗驚豔於世。我們總歸要死,那就痛痛快快的活。我要追尋最璀璨的光,最嬌豔的花,哪怕光芒後是墜毀,美麗裏蘊藏著危機。為著享受這美麗,我隻有不斷地去突破死亡,死亡是最好的重生。”
生當絢如夏花,死當靜若秋葉。
這是他的宣誓,但他所追求的美麗,又埋葬了多少人的歡樂?
屋裏熏香依舊,卻多了股牡丹的清香。
“小姐,什麽都別想了,”春兒站在我身後,為我挽起潑墨般的長發,開始替我梳妝打扮,“您不是還要出門嗎?”
我回過神來,看向鏡子裏的自己,眉被描成細長的翠羽,朱唇輕啟,吻上那玫瑰色的醉人胭脂。最後,嫣紅的朱筆輕點於額頭,一朵鑲紅的白牡丹便搖曳出萬種風情。
曾經那張蒼白得毫無血色的臉,瞬間變得鮮活而嬌豔,充滿了動人心魄的魅惑。
注視著遠方燈火輝煌的酒樓,我嫣然一笑,夜,靡亂而絕望的夜,又開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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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紗在暗夜裏招搖,水波在碧綠間沉浮。
金碧輝煌的酒樓裏,一群人聚在一起飲酒高歌,細語歡聲,場麵旖旎。
觥籌交錯之間,隨處可見那些錦衣華服的弱冠少年,他們眾星拱月般簇擁著一個紅豔的身影,嬉笑道:“棠姑娘,你的酒量真好!”
我揚起鮮紅如血的衣袖,有些茫然道:“是嗎?我究竟喝了多少杯呢?”
立刻有個少年郎兒端著酒樽湊近我:“甭管喝了多少杯,我等了好多天才等到你,這杯你怎麽也得賞臉喝了吧。”
我粉麵含笑,拿過酒杯一飲而盡,眉眼裏的春光更濃豔。
登時滿堂喝彩,眾人都拍手起哄道:“好!好!”
又有個少年衝進來,遙遙向我舉杯:“棠姑娘,還有我的,還有我的!你不能不理我!”
我深深注視著他,若有所思的問:“你是我的朋友嗎?”
他愣住,想了想後,大聲道:“當然是!”
我笑了,端起酒又是一杯,聲音漸漸慵懶:“噢。朋友的酒,我怎會不喝?”
身邊的人都豎起大拇指,奉承的話多得如過江之鯽:“棠姑娘,你真是女中豪傑!”
“棠姑娘,我從未見過你這樣海量的女孩子!”
“棠姑娘,再喝一杯吧!”
我嘻嘻笑著,拿起酒杯還要喝,手臂卻被人緊緊攥住,我皺眉回首道:“你做什麽?”
“姑娘,你不能再喝了。”麵前的人,是一個十八/九歲的少年,通明的燈光映得他那身潔白如羽的素袍與周圍旖旎的風景愈發格格不入。他抬起頭眉眼,目光真摯而嚴肅,那張年輕的臉更是生的俊美非凡。
“你是誰?”我輕輕搭上他的肩,挑眉道,“生的真是俊呢。”
他驀然後退一步,憋紅了臉道:“姑娘,請自重。”
“嗬嗬,自重?”我鬆開他冷笑一聲,淡淡道,“如果你是我的朋友,就請坐下來喝杯酒;如果不是,就請你離開,不要管我的閑事。”
他猶豫片刻,細致的臉龐略顯清瘦和蒼白,嘴唇緊抿著,眼眸中是少年人特有的倔強和清明,他不卑不亢道:“我是你的朋友。”
我瞧著好笑,端起酒杯道:“那你為什麽不喝酒?”
他皺了皺眉頭,突然十分灑脫接過酒樽仰頭喝完,衝著眾人喝道:“你們還有誰要敬酒?”
他說著,逐一從男人們手中抽出酒杯,一口口喝完,直到那明亮的眸子都蒙上了一層霧靄。
不知怎地,沒有人敢答話,隻是呆呆地注視著這個突兀而出塵的少年。
他將最後一杯酒倒置,沒有一滴液體落下,他雙頰通紅的喝問:“還有誰?”
眾人茫然的看著這個瘋狂而偏執的人,紛紛放下酒,悻悻的離開。
霎時間,原本哄鬧的大廳變得靜穆起來,樓外東風叮嚀,吹來一股意興蕭索的滋味。
“你……真是掃興。”我倚在雕花檀木椅子上,好笑道,“人都走光了,誰陪我喝酒呢?”
他走過來,扶住我,語氣認真:“姑娘,你醉了。”
我看也不看他,隻是盯著門外漆黑而深濃的夜色,漸漸有些失神:“醉了……我倒希望我醉了。”
那一瞬間,我恍然明白,無論身邊有多少歡歌笑語,無論此夜有多麽醉生夢死,都遠遠無法驅散心底的孤獨和疲憊。
我像是被這個世界孤立了,隔離了,至此,天上地下,黃泉碧落,都不再有人陪伴。
他靜默的立在我身旁,並不言語,我回頭看向他,嫣然而笑,笑紋深處卻浸著難言苦澀。
他的神情有些怔然,我則輕輕推開他,木然地向門外走。
黑夜漸漸吞噬了我的身影,身後有清淡如風的聲音傳來:“姑娘,棠姑娘,你要去哪?”
酒樓門口是一座精巧的石橋,橋下的荷花開得正茂,風從碧色的葉子裏吹出,帶來蓮葉特有的清韻香氣。
“回去。”我吸著這涼而深的清芬,驀然停在原地,沒有回頭。
“夜深了,你一個女孩子不安全,我送你回家吧?”身後的聲音漸漸近了,他拉住我的手。
我並沒有拒絕,隻是搖搖頭,柔聲道:“我想一個人走走。”
他擔憂地看著我,眉眼裏漫散出清逸而又憂鬱的詩意,終於,他鬆開我的手,一言不發。
我對他溫柔的笑,然後緩緩踏下石橋,輕聲呢喃著,走入黑暗的深處、命運的深處。
夜風清涼,將我失意的歌聲慢慢推向身後:“珠淚紛紛濕綺羅,少年公子負恩多。當初姊妹分明道,莫把真心過與他。仔細思量著,淡薄知聞解好麽。”
“棠姑娘,在下陶凱。”他在後麵輕聲叫喊,語氣裏透著倔強和炙熱的渴望。
陶凱,又與我有什麽關係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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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視著窗外那一盞盞華燈隨著星光一齊寂滅在這飄搖的夜色裏,我懶懶地靠在浴桶中,不知何時淚已淌下。
“哐——”
伴著濃鬱而嗆鼻的酒氣,門開了,一個狹長而又歪斜的身影投射在我麵前的地板上。
我緊張起來,雙手不自覺的抓緊木桶的邊緣,心跳驀然加速。
“說,你去了哪裏?”陳友諒隨手將黛青色的外袍拋到一旁,搖搖晃晃的走進來。
我深吸一口氣,意態悠閑的站起來,從屏風上拿起睡袍套在身上,仔細穿好後,回頭嫵媚地瞟了陳友諒一眼,輕笑道:“你管得著嗎?”
陳友諒徑直走向我,重瞳裏是懾人的火焰,我下意識地向後挪了兩步,他則一把抓起我,用力抱起來。
“你放下我!”我怒視著他,掙紮著,眼神裏溢滿不屑,“用這種方式,我隻會認為你是懦夫。”
“你再說一遍!”陳友諒的腳步頓住,眼裏射出銳利的光,似要將我穿透。
我心中微凜,仰起頭狠狠看向他,一字一句道:“懦夫!”
他突然重重地吻下來,那種深沉的禁錮仿佛要將我整個人都揉進他的身子裏去。我怒極,心底的不屈驟然爆發,揚手一掌打在他的臉上,發出脆生生的響聲。
“哇……”孩子的哭聲突兀的響在寂靜而瘋狂的夜裏,我登時怔住,向門口探去。
“小姐!”鳶兒抱著啼哭不止的善兒,驚愕的看向我們。
陳友諒動作輕緩慢地將我放在椅子裏,那醉意深濃的俊臉上一陣紅一陣白,驀地,泛起一絲冷酷的笑意。
我被他瞧得心裏發毛,挺直了身子,冷冷問道:“你帶善兒來做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