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借刀殺人

  第二日黃昏,陳友諒在太平設下慶功宴,名義上徐壽輝仍是皇帝,所以對外他仍是東道主的身份。


  酒筵擺在水閣中,四麵的荷塘一碧如洗,九曲回環的橋欄卻是鮮紅的,鮮紅的好似人血。


  五月份的天氣倒也還清爽,為免妨礙觀景,侍從們收起湘妃竹簾,鵝黃色的珍珠羅被勾在四圍的金鉤上,隻餘一層薄如蟬翼的雪白紗帷鬆垮垮地垂落於亭台樓閣之間,清新而雅致。


  涼風徐徐,送來怡人的荷葉清香,那些含苞欲放、嫩白如玉的花蕊在重重碧綠間搖曳,好似婉轉而舞的淩波仙子。


  煙籠寒水月籠沙,天漸漸暗了,彼時華燈初上,明燦燦的燈火朦朧在江霧中,暈出一種令人心碎的柔美。


  我靜靜的坐著,領略著這種江南權貴人家特有的附庸風雅,心裏卻膩煩的緊。


  徐壽輝喝了不少酒,滿麵紅光閃爍,左右各擁一位巧笑嫣然的妙齡少女,一雙炙熱的眸子卻時不時地瞟向我,愁得我渾身上下不自在,隻得懶懶地斜眼望向場中。


  閣樓中央有一位千嬌百媚的歌女正踏歌而唱,唱得是一首《上邪》:

  “上邪!我欲與君相知,長命無絕衰。


  山無陵,江水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與君絕!”


  雖然這歌女的技巧遠不如當日的如煙,但勝在真摯出塵。這歌聲蕩漾在這些利欲熏心的權臣大將的耳畔,恰似那滿池搖曳的白蓮,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


  年少無知之時,我也曾將這首歌唱與某人聽,卻終於落得個事與願違的結局。


  想到這裏,我不禁黯然神傷,陳友諒回首注視著我,明眸燦爛,他拍手叫來一個手托玉盤的侍從,執起盤上的酒杯道:“王妃,這是本王特意為你準備的菊花釀,味道香醇清淡,你嚐嚐。”


  菊花釀,記憶中,劉基最愛調製這種清雅的花酒,我心中酸澀,鬼使神差的端起酒杯品飲起來。


  酒過三巡,我忽然覺得手腳酸軟,頭暈腦脹,想想大概是酒勁上來了,陳友諒看到我搖搖欲墜的模樣,皺眉道:“不舒服就先回去吧。”


  我點點頭,勉強站起來對著徐壽輝道:“臣妾不勝酒力,先行告退了。”


  陳友諒向旁邊傳喚著:“鳶兒,扶王妃下去休息。”


  “是。”鳶兒急忙上前一步扶住我,我腳下虛軟,險些跌倒地上,心中不免生了幾絲狐疑。


  徐壽輝意興盎然,端起酒杯笑道:“侍兒扶起嬌無力,說得便是王妃這樣的美人兒吧?朕當真是羨慕漢王的豔福,不知王妃可有姊妹?”


  我隻想快些離開,便回眸淡淡而笑,隨口道:“皇上真會說笑,臣妾可是天下無雙、隻此一瓢。”


  “哈哈哈!”我低聲催促著鳶兒帶我走,耳後傳來徐壽輝那惱人的笑聲。


  回到屋裏後,鳶兒服侍著我躺下,就起身說要替我端一碗醒酒湯。


  我閉目冥冥,左等右等也不見鳶兒回來,心中更加奇怪,便勉強凝出幾分心神,想要坐起來,忽然發現自己通身皆無半點力氣。


  驚愕之餘,我霍然清醒,就算是酒醉,也不至於醉到這種地步,難道說……


  我正驚疑不已,“哐當”一聲,門開了,我隻當是陳友諒回來了,誰知定睛一看,入室的竟赫然是徐壽輝!


  隻見他使勁關上門,踉蹌著向屋子走著,目光曖昧而促狹,牢牢鎖住我。


  我大驚失色,拿起羅衾蓋住自己:“你幹什麽!皇上喝醉了,快快出去吧,待會被漢王看見就不太好了!”


  徐壽輝慢悠悠地走上前,嘴裏打了個酒嗝,頓了頓道:“他不會來了。”


  我咬緊牙關,低聲道:“你……你什麽意思?”


  徐壽輝的雙眸更亮,笑得陰險:“你是不是覺得渾身使不上力氣?”


  我不住向後縮著,悄悄試著運氣,發現通身氣勁亂作一團,根本無法凝聚,慌亂之下,我急忙道:“臣妾酒喝得多,自然使不上力氣。”


  “是嗎?”徐壽輝坐在床沿上,緩緩湊近我,語氣也多了幾絲玩味,“十幾根透骨釘都能輕鬆躲過的高手,實在不像是個不勝酒力的柔弱女子。不過也不怪你,那酒……確實不是尋常的酒,酒裏麵混了軟骨散,任你一身功夫,卻通通都使不出來。這滋味,是不是很難受呢?”


  菊花釀,一定是那杯菊花釀。


  隻是,那是陳友諒親自遞給我的,難道說,他是故意的?


  他為什麽要這樣做?

  我別過臉,無力可施的無助感帶給我莫大的恐慌:“你別過來,過來我就喊人了!”


  “這裏絲竹鼎盛,沒有人會注意到你這點微末的聲音,”徐壽輝驀地捉住我的手,將臉磨在我的耳畔,“但你要是真想喊,就喊吧,朕喜歡聽。”


  我雙頰通紅,心底的厭惡更重,唾罵道:“你……下流!放開我!”


  徐壽輝緊緊扳住我不斷扭動的肩膀,目色變得深邃:“別再掙紮了,沒有人會救你的,你已經被陳友諒那小子賣了,你懂不懂?是他告訴我,這個時候要了你,你必無力反抗。”


  我通身一震,不,不可能,陳友諒再懷疑我,也不可能這樣對我。他畢竟是個男人,那樣自負的一個男人,怎麽可能將自己的女人拱手讓給他人?


  我疑心更重,下意識的瞟向窗外,發現燭光暈迭下,朦朦朧朧的影出一個清淡的身形。


  我抿著唇,忽然掩口嬌笑,明眸好似春水,流淌在徐壽輝那醉意深沉的臉頰上。


  徐壽輝卻頓住,目光閃爍,詫異道:“你怎麽還笑得出?”


  “我高興,當然笑得出,”我斜倚著冰涼的牆麵,努力拖延時間,讓自己運氣,“我不但要笑,還要放聲大笑。”


  “哦?”徐壽輝捏起我的下巴,眼裏的醉意更濃,“你這女人變臉變得真快,你被陳友諒出賣,怎麽還會高興?”


  我順勢摟上他的脖子,柔聲道:“我早就厭倦了他,他有什麽好,還不如跟著你。”


  徐壽輝饒有興趣地注視我,問道:“他年輕氣盛,朕卻已過不惑之歲,他又怎麽就不如朕呢?”


  我不屑地笑了笑,用眼角的餘光瞟了窗外,大聲道:“他這個人,出身卑微,又陰險自負,哪裏比得上你!你才是真正的真龍天子。”


  徐壽輝的眼圈越來越紅,呼吸也越來越急促:“是嗎?”


  我輕輕推搡著他漸漸壓下的胸膛,發覺自己已經稍微有些力氣了,便低聲啐道:“你……你別急嘛!”


  “欲拒還迎嗎?”徐壽輝猛地捉住我的手,俯身吻在我的脖子上,嗓音沙啞,“朕已經等不及了!”


  我渾身微顫,忍住心底的惡心,冷冷地盯住窗紗,忽然嘴角上揚,轉眸看向身上的男人,穩穩一口咬在他勁後的血脈上。


  以前在山上住的時候,我曾觀察過野獸撲殺獵物,這個位置,正是最為致命的所在。


  “唔……”徐壽輝呻/吟一聲,不疑有他,我拚命積聚力量,驀地牙關收緊,粗壯的血管瞬間破裂,鮮血噴泉般湧射而出。


  徐壽輝使勁推開我,捶打我,我都不管不顧,隻是死死咬住不鬆口。


  他大口吸氣、呼氣,手腳上漸漸沒了力氣,頹然倒下,那雙眼睛卻死魚般盯著前方。


  我的唇隨之而冰冷,上下不住的戰栗著,滿口都是腥甜的鮮血,殺人的恐懼已生生扼住我的呼吸。


  忽然之間,一群人衝進來,拉開了死死壓在我身上、漸漸冰冷的徐壽輝。


  依稀有人喊著:“來人,保護王妃!”


  我麻木地盯著房頂,陳友諒破門而入,抓住衣衫不整的我道:“這……發生了何事?”


  那個搶先闖進來的士兵道:“皇上酒後亂性,誤闖王妃寢室,昏燈之下,王妃以為皇上是入室的賊人,竟失手將其殺害!”


  陳友諒的目光陰晴不定,抓住我的手掌不斷用力:“此事關係重大,縱使你我夫妻一場,我也無法包庇你。但念在你是無心之失,我會懇求朝臣對你從輕發落。”


  “來人!”他說著,轉向眾人字字鄭重道,“你們全都下去,今日天色已晚,明天一早立即對外宣告:皇上駕崩!”


  “是!”屋子裏的人領命退去,整齊而毫不慌亂,似乎眼前驟然發生的事情對他們造不成任何衝擊。


  周圍驀地靜下來,靜得能聽到彼此的心跳聲。


  “看著我,”陳友諒捏著我的臉轉向他,目光陰冷,“我在你眼裏就這般不堪嗎?”


  我索性闔上雙眸,如果我沒有猜錯,他必然一直都懷疑著我,剛才那一出,既是對我的試探又是借刀殺人。


  陳友諒給我下的藥,藥力其實並不太深,如果功夫達到某種程度,是可以恢複一定體力的。他這麽做,是想試探我是否藏著武功,要知道,假如我真的失憶,是斷斷不可能曉得這恢複體力的法門的。


  而陳友諒不知跟徐壽輝說了什麽,誘使他進入我的房間。接著陳友諒帶人潛藏在房門口,一旦時機成熟,就會衝進來將徐壽輝當作賊人亂刀砍死。


  如果他直接殺了徐壽輝,他便違背了自己的誓言,必定引來朝中內訌,如今徐壽輝這樣的死因雖然很可笑,卻剛好能堵住一部分人的嘴。


  他為了爭權奪利,居然這般機關算計,甚至用這樣下作的方式來利用我。我再也不想看到這個可怕狠毒的男人!


  “陳——友——諒!”忽然,胸前一涼,感覺到他掀開我的衣襟,我霍然睜開眼,目似寒刀,嘶聲道,“你不是人……你不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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