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請君入甕
我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躺在柔軟舒適的大床上,而不是軍營大帳的硬塌。被子上略帶著梅雨季節特有的濕潮黴味,這裏絕不是滁州,滁州並不多雨。這是哪裏?那天陳友諒究竟給我喝了什麽竟讓我一睡不起?
想到這裏,我猛地起身,不知是因為頭暈,還是別的什麽,我總覺得地麵在晃動,四肢更似春日裏新抽的綿軟枝條,不堪受力地倒下去。
我定下心神,吸氣聚力,勉強坐起來,打量著四周,這是一個簡小而又雅致的房間,房中每一個物件都十分考究。
窗外傳來淅淅瀝瀝的雨聲,我扶著床緩緩站起來,走向窗子。天空黑壓壓的,仿佛近黃昏,纏綿的雨色令世界都籠罩於一種深廣乃至淒涼的薄霧中,朦朦朧朧的可以看出浩瀚起伏的波濤。
這竟然是一艘巨艦!
外麵傳來腳步聲,接著門被打開,我神情緊張起來,卻沒有馬上回頭,悄然在掌心攢聚真力。
耳後有碟碗相撞的叮叮聲,熟悉的味道彌漫在四周,是鳶兒,我放下心,徐徐鬆開手掌,轉身。
“王妃,”鳶兒見了我,急忙放下手中的飯菜,行禮道,“您醒了?”
我擺擺手,扶著頭問道:“這裏是哪?我怎麽會睡得這麽久?”
鳶兒垂眸,遞給我盥具,柔聲道:“船已行到采石,您可能是太累了,所以睡得久些。春困秋乏嘛,王爺吩咐奴婢不必叫醒您,讓您多休息會兒。”
采石!不是要到滁州,怎麽會來了采石?采石與太平襟帶相連,莫不是……
我眉心直跳,表麵上卻波瀾不驚地端起瓷具,盥洗後,我漫不經心地問著:“王爺呢?”
鳶兒覷著我的臉色,大大的水瞳閃動著光澤,緩緩道:“漢王正領軍攻打太平,想必很快就會回來。”
心隨著窗外不斷打落的雨聲、直沉水底,我心神不寧地握緊桌子上的茶杯,太平,糟了,誰會想到陳友諒突襲的竟是太平!
那陳友諒為什麽要告訴我他要攻打滁州,難道他早已經懷疑我,故意設下這麽一個圈套讓我跳嗎?
我霍然站起來,推開窗子,大雨瞬時侵入船艙內,濕涼的水滴撲到我臉上。江水迅疾,混著雨水不斷向上冒著,明顯正在漲潮。太平是江中低矮的小城,這樣高偉的巨艦,在漲潮時行到太平,隻怕船身會與城牆持平,到時候士兵們蜂擁而至,登城攻城簡直易如反掌。
但不知太平城裏的守將是誰,又有多少人馬在,此刻我突然開始希望春兒並沒能將消息傳遞給朱元璋。
正在憂心,甲板上吹起嘹亮的號角聲,鳶兒神色一凜,俯身道:“奴婢出去看看。”
我拉住她,三步並作兩步往外走著,邊走邊說:“我親自去。”
“王妃!王妃!”鳶兒輕喚了我兩聲,轉身拿了把傘疾步追上我。
這艘戰艦氣勢恢宏,甲板上樓起五層,高達十四丈,又有兩艦在左右兩側護航,每艦可容納八九百名戰士。
此刻,士兵們不顧寒冷的風雨,整齊列隊,神情肅穆地朝向南方,好像在迎接什麽。我極目望去,隔著重重江霧,依舊能看到前方黑影幢幢的五艘巨艦,巨艦旁還密密麻麻的散落著不少小型戰艇,規模浩大而巍峨。五艘巨艦中,有一艘明顯個頭比旁的更高些,艦上插著一麵迎風招展的五彩大旗,“天完”二字在風雨中洗練。
兩方的號角聲交相輝映,我喃喃問向望台上舉目眺望年輕軍官:“發生什麽事了?”
“啟稟王妃,漢王得勝了,正興師而返,接您前往太平!”軍官單膝跪地,恭謹道。
我沉默無語,牢牢盯住漸行漸近的軍艦,心底冷得發毛。
陳友諒頎長俊偉的身影無比清晰的躍入我的眼眸,他的眼神冷若寒潭,麵容卻難掩凱旋歸來的興奮。那種自信和傲然更加刺痛我,隻因在他身旁,正綁著一個再熟悉不過的人——花雲。
花雲,鎮守太平的竟然是花雲!
“陳友諒,你這狡猾的賊人!你現在屈辱於我,日後我家主公必定會為我報仇,將你碎屍萬段、萬箭射死!”眼看兩艦即將交接,花雲突然大喝一聲,掙開繩索,反手抄起身旁一名士兵的大刀,縱身躍起,猛虎般撲向陳友諒。
我神息皆滯,忽然覺得恐懼,所有人都緊張地盯著眼前這一幕,沒有人敢妄動,也沒有人敢出聲。
這實在是個很驚人的變化,而且快得令人預料不及。
陳友諒仿佛也沒有準備來應付這種變化,他一直站在那裏,動都沒有動,嘴角卻泛起冷酷而又不屑的笑意。
花雲撲過來的時候,陳友諒的身子突然下滑,遊魚般穿過懾人的刀影翻到花雲身後,驀地寒光一閃,他的手已拔出自己的佩劍烏衣。
花雲一刀未中,反身又是凜冽的一刀,陳友諒眼中寒芒驟漲,他冷哼一聲:“自不量力。”
說話間,陳友諒的左手鬼爪般向前探去,精準的捉住花雲執刀的手腕,向外一翻。
“嘭——”,大刀應聲而落。
長刀脫手,花雲依舊毫不瞬目,雙拳出擊,迅疾如虹,穿梭於寒星般的閃爍的烏衣中,甚至更快於寒星。
我禁不住深吸一口氣,這已經算是花雲的致命一擊了,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致命一擊。
然而,陳友諒完全不給他這個機會,烏衣在腕中靈巧的翻轉,轉瞬間就封去他的所有去路。但陳友諒卻不用烏衣刺進他的血肉一分一毫,隻是密不透風的粘在他周身,仿佛沾上他的血是對烏衣的一種褻瀆。
陳友諒居然這樣自負,又不讓周圍的人幫手,這說明他對付起花雲確是遊刃有餘。看清楚出二人的實力懸殊後,我的心漸漸沉下去。
緊接著陳友諒右腳踢向花雲的膝蓋,花雲狂呼一聲,雙腿跪下,冷汗順著雨水滑落。此生,他都無法再站起來了。
然而,他這樣剛烈勇猛的漢子,隻怕是寧願死也不願這樣屈辱的活著的。
“惡賊!你不得好死!”花雲被迫匍匐在地上,口中的怒罵聲卻不斷。
“萬箭射死嗎?很多人這樣詛咒過我,可惜他們都死了,”陳友諒眼中熾雲環繞,有意無意地瞥了我一眼,轉而氣定神閑地將烏衣歸入劍鞘,隨口吩咐道,“將他綁在桅杆上,萬箭射死!”
我驀然後退,倒吸一口冷氣,接著陳友諒已經踏入這邊的戰艦,眾兵凝神屏氣,拉弓在弦。
我忍住淚水,猛然側過頭去,不敢再看,陳友諒卻緊緊握住我的手,扳過我的頭,目光陰詭地看著花雲。
“吳國公會為我報仇的!吳國公會為報仇的!惡賊!”被牢牢綁在桅杆中央的花雲,瞪著銅鈴般的大眼睛,怒火在密集的江雨間吞吐。
“咻、咻、咻——”無數利箭飛蝗般直射向花雲的血肉之軀上,我再也無法不顫抖,雙眼空洞地望著已然被射成刺蝟的花雲。
“看清了嗎?這就是忤逆我的下場。”陳友諒的聲音在耳畔響起,語氣冰冷,若近若遠,像是說給眾人聽,又像是說給我聽。
我忽然覺得自己的胃在不住地收縮痙攣,身子也軟了,陳友諒穩穩扶住我,聲音寒涼:“怎麽?王妃有什麽不適嗎?”
我努力睜大雙眼,好讓險些奪眶而出的淚水倒流回去,然後一頭攮進陳友諒懷裏:“我害怕,我從沒有……從沒有見過這般場麵。”
“王妃受驚了,”陳友諒摸摸我的頭發,拉上我的手向船艙裏走去,船已緩緩開向太平與徐壽輝接應。
昏暗的船艙隔離了外間的淒風苦雨,靜謐得過分,卻沒有點燃一盞燈,但那雙懾人心魂的狐狸眼睛裏正迸發出比星月更明亮的光芒。
陳友諒將我按進紫檀木的椅子裏,接著坐在我旁邊親自倒了杯茶,漫不經心道:“你知道嗎?太平守軍居然隻有數千人,你說這奇怪不奇怪。”
“你既然是突擊,他們自然沒有防備。”我放在膝蓋上的手捏成了拳,控製著自己的呼吸。
“哦?”陳友諒俊眉上挑,遞給我一杯茶水,“我還猜想是朱元璋以為我要攻打滁州,將兵力都調往滁州去了呢!看來是我多想了。”
我接過茶杯,卻發現他用力箍著那杯子,根本不想讓我拿走,我索性抬眼注視著他,不卑不亢道:“你這麽說是什麽意思?懷疑我嗎?從什麽時候起,你變得如此陰鬱多疑!你先是殺了趙普勝,現在居然連我也懷疑!”
陳友諒眼中怒火中燒,上好的白瓷茶杯瞬間被捏碎,無數蒼白的粉末瀟瀟落下:“那是因為,你們一個個都想要背叛我。”
“你居然這樣想我,你……”我將心一橫,抓起桌子上破碎的瓷片橫在自己脖子上,絕望地看向他。
陳友諒大驚失色,他霍然而起,怒喝道:“你放下瓷片!”
“如果死能證明我的忠誠,驅散你的懷疑,我必然欣然往之,”我淒然一笑,目光憂傷而純良,“隻可憐我那年幼的善兒,答應我,一定要好好待他。”
我說著闔上眸子,眼看那尖利的瓷片就要抹上我雪白的肌膚。千鈞一發之際,“叮——”的一聲,有什麽東西打向我的手腕,瓷片脫手而落,我整個人也落入陳友諒的懷抱中。
我睜開眼,陳友諒緊張的捉住我的手,語氣溫柔而略帶責怪:“傻丫頭,我隻不過隨便問你兩句,跟我較深什麽真!”
我牢牢注視著他,眸子裏升滿水霧:“你還懷疑我嗎?”
陳友諒緊緊擁住我,在我的耳鬢廝磨著:“不會,我從沒有懷疑過你,下次別再做這樣的傻事了。”
“隻要你相信我,我什麽都聽你的。”我伐在他肩頭,柔聲喃喃,嘴角卻泛起冷笑。
看來,他也隻是懷疑我而已,並沒有確認是我的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