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軍營刺殺
清晨梳妝的時候,我坐在銅鏡前,轉身對春兒道:“我自己來吧。”
春兒點頭,將犀角梳遞在我手中,雙手相接的那一刹那,我迅速地在她掌心劃了個“滁”字。
她愣了一下,有些遲疑地將手收回,靜默而恭謹地立侍於一旁。
我注視著銅鏡裏溫柔凝望於我的清俊麵容,微微一笑,執起梳子開始編發,邊做邊道:“春兒,我和王爺要出趟遠門,你留在江州好好照看世子,鳶兒跟我去就行了。”
春兒溫順地垂下頭,順道斂去眸子的光華,毫無異議道:“是。”
轉瞬間,一個簡單的飛雲髻已經盤好,我正在尋思將手中這支嵌著白玉的珠釵插在哪裏好,陳友諒已走上前,隨手將其插進斜角,他握住我的手道:“這樣就很好,時候不早了,走吧。”
我點點頭,隨著他站起來,俯身親了親善兒的小臉,喃喃道:“寶寶,娘也不想離開你,娘這麽做也是不得已。”
善兒睡得正香,自然不會回答我,但他的小腳卻輕輕踢了我一下,仿佛是種回應。
陳友諒好笑道:“又不是生離死別,你們女人家就是麻煩。”
“怎麽?”我揚起臉,不滿道:“你又嫌我麻煩了嗎?”
他大笑,拉住我的手,向外闊步走著,出門前意味深長地瞟了春兒一眼。
剛走出來,沈卿憐已抱著陳理盈盈立在門口,她一身素淡的襦衫碧雲裙,聲音清幽:“王爺,卿憐帶著理兒來送您一程。”
陳友諒的笑容僵住,瞟了我一眼後,伸手從沈卿憐懷裏抱過陳理。陳理憨憨地笑著,不時拿小手扯扯陳友諒的袖子,模樣十分可愛。
陳友諒瞧著喜歡,抱著哄了兩下,沈卿憐看時候差不多了,就叫奶娘將小王子接走。陳友諒注視著她,目光溫和,語氣則意味深長:“我們該走了,這裏就交給你。”
“妾身一定不負王爺所托。”沈卿憐屈膝拜禮,垂眸相送,舉手投足間都流露出大家閨秀的風儀和矜持。
這也是個可憐的女人,她和我都一樣,隻是男人爭權奪利的工具,政治風雲中的籌碼而已。
我操著複雜的笑容看了她一眼,便轉身跟陳友諒並肩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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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一路隨軍而行,不知踏過多少迤邐的山川。
然而走得越遠,我的眉頭卻皺的更深,隻因我發現,這條路根本就不是去滁州的路。
夜晚,我們在中途紮營休息,我靜坐在軍帳外的篝火旁,陳友諒和徐壽輝等人正在裏麵如火如荼地討論著進攻路線。
四月的月光是那樣憔悴,月光下的野花卻更憔悴。
我掐掉一朵蔫掉的花兒,心底猜想著:陳友諒明明說是要去滁州,為什麽軍隊卻往采石的方向去呢?而且沿途故意拖延,仿佛在等待什麽一樣。難道說,他是騙我的?可他為什麽騙我?我應該沒有露出什麽馬腳的,這幾個月,我一直慎之又慎,他沒道理懷疑我呀。
也許是我多想了,還有一種可能,就是他故意兜著彎子走,好讓朱元璋的軍隊察覺不到。
想到朱元璋,也不知道春兒是否能明白我的意思,又能不能順利地將消息傳達給朱元璋。
柔軟的草地已被寒涼的露水所潤濕,從什麽時候起,夜色更加深沉。
注視著眼前在風中飄搖的燭火,我忽然覺得疲倦而孤獨,人也有些鬆懈了。就在這鬆懈的一瞬間,身後傳來破空的風聲,迅疾而精準,直擊我脊背上的命脈。
我霍然清醒,身子一縮,翻掌滾向旁邊,堪堪避過了那致命的一擊。
隻聽“篤、篤、篤”幾聲急促的響聲,十幾點寒星已暴雨般釘在草地裏。
我剛穩住身形,立刻既看到森寒閃爍的刀光。
“妖女!”伴隨著一聲大喝,快刀閃電般劈下,砍向我的腰,似乎想要將我一刀劈成兩截。
我深吸一口氣,身子斜貼著刀光衝上去,刀刃劃破了我的衣衫,貼著肌膚向裏刺入,激起寒涼的觸感。
“嘭——”
我反手一抬,刀被斜斜地拋出,落在篝火裏,火光四濺。
與此同時,執刀的人一個踉蹌跌往草地上。這人是一名戎裝大漢,想來是天完軍的某個部下,他驚愕之餘,大聲啐罵道:“你居然會功夫,果然是妖女!”
說罷,他便揮著拳頭再度衝上來,我仔細聽著帳中的動靜,皺著眉正在猶豫要不要還手,“咻”的一聲,一柄烏黑的利劍流星般從我耳畔迅速擦過,直貫那人的胸膛。
我下意識地扭頭,看到陳友諒、徐壽輝和張定邊等人都掀帳而出,擲劍的正是陳友諒。
陳友諒快步走至我身旁,穩穩扶住我有些顫抖的身子。
那人仰麵倒下,鮮妍的血色暈開他的衣衫,他目眥盡裂,口中還憤恨道:“佞臣、妖女,你們……你們不得好死。”
陳友諒握住我的手力道突然加緊,格的我骨肉生疼,我忍住不做聲,他則沉聲道:“拖下去,五馬分屍!”
此話一出,立馬有幾個士兵領命,拖住那人的屍首離開。我扭頭不忍再瞧,深深呼吸著,思索著現在的狀況。
“漢王未免操之過急了些,”徐壽輝走上前,眯著眼睛道,“為何不問問他是誰派來的?”
我裝作驚慌不已的樣子,躲在陳友諒身後,偷偷瞄著徐壽輝的臉色。
陳友諒轉眸冷笑:“皇上不必擔心,無論是誰,夠膽的就讓他來,看看是本王的命硬,還是他的命硬。”
“我隻怕王妃的命不如漢王那般硬呢!”徐壽輝笑意深沉,向前走了一步。
忽然,他“咦”了一聲,俯身從草地中拈起一根寒芒閃爍的銀針,嗟歎道:“這人的手法當真是差勁,十幾發的暴雨針沒有一發打中的。”
我緊張起來,手心沁滿汗珠,再看向陳友諒時,發現他泛著褐色的重瞳中閃現出銀針般的寒芒。
我深吸一口氣,大著膽子看向徐壽輝,毫不客氣道:“怎麽?皇上很希望臣妾被打中嗎?”
“這怎麽會?”徐壽輝笑了,炙熱地雙眸直勾勾地盯著我,仿佛要將我從裏到外都看透,“朕可比漢王更心疼你。”
“你……皇上言重了!”我臉色微紅,不知是因為憤怒還是別的,眼睛瞅向別處恨恨地道。
陳友諒臉色一沉,似乎要發怒,可最終隻是嘴角抿了抿,斜睨著徐壽輝道:“拙荊受了驚嚇,需要休息,恕本王概不奉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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軍帳內,我注視著桌子上那些被燭光洗得發亮的銀針,頓覺如寒芒在背。
陳友諒是不是在懷疑什麽,不然,為何要將這些銀針擺在我麵前呢?
還有軍營重地,怎會發生刺殺這樣的事?我在江州那麽久,都沒有人來殺我,偏偏一出門,就出了事。這未免太巧合了些吧?
難道說,這是一種試探?
想到這裏,我執起犀角梳,緩慢而仔細地梳著灑滿肩頭的烏絲,努力讓自己靜下心來,以好好縷清自己同樣紛亂的思路。
忽然,耳畔有熱氣撲朔,陳友諒輕輕擁住我,探問道:“有沒有受傷?”
我順勢小鹿般縮在他懷裏,搖搖頭:“幸虧你們來的及時,不然我就慘了。”
陳友諒環著我的腰肢,嗓音沙啞,夾帶著一絲歉意:“是我疏忽了。”
我咬著牙關,反複呼吸,問道:“那人是誰?”
陳友諒驀然愣住,低笑一聲,淡淡道:“趙普勝的舊部。”
聽到趙普勝,我心中愈發刺痛,眸子不覺含了星霧,陳友諒停頓片刻,又遲疑道:“其實老趙他……”
我忍住淚水,轉頭衝他嫣然一笑,伸手撫上他的眉眼,柔聲道:“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
陳友諒欲言又止,終於還是點點頭,下意識地握住我的手,疑惑道:“方才,你是怎麽躲過那些銀針的?”
他果真在懷疑我了。
我垂下頭,慌張起來,像是手足無措的孩子:“我……我也不知道,自然而然地就側身翻過去了。阿諒,是不是我以前懂功夫呢?”
“嗯,會一些防身的,”陳友諒低聲沉吟,眸色漸漸轉深,他從桌子上端起一個瓷碗,溫聲道,“什麽都別想了,喝完參湯壓壓驚。”
我猶豫了下,抬頭探向他深潭般的眸子,接過瓷碗,將參湯仰頭喝下。
不久,我就感到周身像是散了架般,軟軟地癱入陳友諒的懷裏,我焦急地抓住他的衣襟,想問個究竟,卻發現自己疲憊的說不出話來。
“睡吧,你太累了。”陳友諒湊近我,雪亮而憂鬱的眸子令我感到不適,我偏過頭避開他灼人的目光,可那聲音卻似有魔力般,令我愈發昏昏欲睡。
感覺到自己被人抱起來,我緩緩闔上眼睛,黑暗中,狐狸一般閃亮的眼睛卻始終在我眼前浮動。
仿佛有陰冷的風刮過,那是一種透到心髒的冰涼!
這種冰涼刺激了我混沌的六識,我極力想要睜開眼睛,和眼前這懾人的黑暗作出最後的反抗與鬥爭。
“睡吧……睡吧……”有人低聲在我耳畔反複地輕吐,我終於發起掙紮,釋放自己腦海中的最後一絲清明。
黑暗,就此扼住了我的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