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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命運難逃 下

  幽靜的院子裏,沒有一絲風聲,菩提樹下的人影卻更幽靜。


  我靜默地佇立著,腦海中不斷浮現出陳蘭息與世無爭的恬靜麵容,她是否會懷疑我呢?無論她如何不問世事,總不會不顧念自己的兒子吧?畢竟,這是骨肉相連的親情,假如我要算計陳友諒,她會不會出言告之呢?

  忽然,吹來一陣柔柔的風,院子裏的樹葉齊齊在風中搖曳,傳出“沙沙”的聲音,好似夕陽渲染的波濤。


  樹下,站著一個身穿白袍的高挺男子,光線逆著他的背影斜斜的落在地上,勾勒成優美而蒼勁的線條。單看其背影,你絕對想不到,這已經是一個年過五旬的男人了。


  這是一個多麽完美的人!

  且不論他鶴立雞群的血統、才華和姿容,隻是看他教出的那三個徒弟就足以見其卓爾不凡:一個是當今天下首屈一指的曠世奇才,一個一手奠定了天完王朝最初的基業,另一個則以布衣之身起於蓬蒿、逐鹿半壁江山。


  如果不是昔年那場變故,隻怕今日劍指天下、黃袍加身的人會是他吧!

  然而,古來帝王皆寂寞,誰說榮登寶座就是一種人人都向往的幸福?至少,現在的他,絕不會這麽想。


  我皺起黛眉,遲疑道:“伯父,你怎會和夫人在一起?”


  韓山彥側過身,淡淡道:“既然來了漢陽,自然要看看她。”


  我抬眸注視著他酷似一塵的麵容,忽然覺得恍惚:“你……我有句話不知道該不該問?”


  韓山彥伸手捏起一片旋落於風中的飄葉,聲音也飄了起來:“你問吧。”


  我望著他寫意的舉止,開口道:“蘭息,藍星,她們……”


  “蘭息,藍星,這兩個名字本來就十分肖像,若是神誌不清時念出來,豈非一模一樣?”韓山彥笑了,他輕輕鬆開手指,那枚秋葉便掙脫了他的溫存,悠悠地落下。


  我心弦顫動,恍然之間仿佛明白了什麽:“你是說……”


  韓山彥收起笑容,悵歎道:“當年我高熱不退,口中念著蘭息的名字,藍星卻錯聽成自己的名字,以為我心心念念的人是她,所以竟將自己委身於我,就此釀成大錯。”


  真是造化弄人,原來事情早已一環扣一環,一塵、明禾、陳友諒和我都不都不去品嚐那個錯誤釀造而出的果實。


  嗟歎之餘,我又問道:“那陳敢先生呢?”


  韓山彥眉頭深鎖,語氣也蕭索起來:“兩年前就過世了,夜夜酗酒,五髒六腑早被蠶食幹淨了,能活到那個歲數已屬奇跡。”


  原來陳敢已經作古,怪不得來到漢陽之後都未曾聽陳友諒提起過他。想起陳敢和藍星,我不禁擔憂道:“你以後要去哪裏呢?那清歡的毒……”


  韓山彥灑然一笑,“這些年我遍訪名醫,博覽群書,早已將清歡的毒解去。事實上,毒的是心,而不是蠱。人中了蠱並不可怕,心受了蠱惑,那才可怕。人不能永遠選擇逃避,該麵對的總要去麵對才好。”


  我一時沉默無語,原來,他是無法麵對,他這樣的人,也有無法麵對的時候嗎?


  片刻後,他道:“你是否會怪伯父無情,屢次推你入那無邊的苦海?”


  “不會,”我輕搖臻首,語氣也夾雜了一絲無奈之意,“事實上,每次你都給我機會選擇了,不是嗎?這是我自己選擇的路,怪不了任何人。”


  “知道我為什麽要提拔朱元璋嗎?”他突然道。


  我想了想,知道他定然別有一番言論,遂即搖搖頭。


  他侃侃而談道:“這兩年我研習墨者言論,更為它的‘兼愛’之論所觸動。國家之所以動亂,就是因為人人為己,而不能相親相愛。而人人不能相親相愛的根本原因,則是因為蒙古人統治下的國家階級分明,彼此的利益不平等,自然紛亂四起。複國之路,不應隻是為了複國,而是為了興天下之大利,除天下之害,兼愛才能達國。無論是誰得到天下,兼愛百姓,仁義興師才是最重要的。朱元璋,這小子雖然出身寒微,但正是因為這個‘寒微’,才更懂得顧及百姓的利益,更能明白這‘兼愛興國’之理。而陳友諒,卻多少帶些戾氣,當個梟雄尚可,到底不是治世的英主。”


  韓山彥雖然放棄了江山,但他卻一直以自己的方式左右著萬萬黎民的命運。如今天下的幾股強勁勢力,又有哪一股不是和他有著千絲萬縷的聯係?


  別人浴血沙場、拚個你死我活,他卻如悠哉的棋手,運籌帷幄之間便擺好棋局,決定了蒼生之主。


  在這盤棋局裏,我是所謂的“朱雀”,那旁的人呢?

  我思忖著,探尋道:“我無法達到您的高度,但我會以自己的方式為天下做點事的。之前您和劉基都常常提起四星興國的預言,我敢問一句,玄武滅世,這玄武可是指陳友諒?”


  “不錯。”他注視著我,眼神複雜。


  “看來一切都是天命。”我長歎一聲,歎息中卻寫滿不甘。


  命運,我逃了你一輩子,終於還是回到原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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