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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六)重拾記憶

  第二日一早,我借口入山寺進香,命鳶兒備上馬車,沿著上次陳友諒帶我走的山路,緩緩駛向寧心觀。


  順天則寧心,若我沒有猜錯,老先生正是暗示我去寧心觀尋他。隻是他為什麽會在寧心觀,他與陳友諒的母親陳蘭息又有什麽關係?

  漫山古木、野草委萎,一道皎潔的清溪從西南境蜒而來,流往東北,兩岸長滿楓樹,際此秋盛之時,楓葉部分轉紅,紅黃綠互相輝映,造成豐富灼目的絢麗層次。彼時紅日初升,沐著清晨溫胸的陽光,馬車渡過河溪,穿過楓林時,滿山紅葉,層林如染,陣陣秋風吹來,百鳥和鳴,清新之氣沁人心脾。


  曾經,這裏是我最魂牽夢繞之所在,如今再次走入這山裏,心境卻已然差了十萬八千裏。


  山路十八彎,馬車蜿蜒許久,才緩緩停下,我扶著春兒的手,款款從車中走出,每一步都猶如千鈞。


  這次未免節外生枝,我隻帶了春兒隨行,其他人一概留在王府中,照顧世子。


  伴著淙淙的流水,我輕踏滿鋪楓葉的碎石小徑,心神也為之升華,一切似幻疑真,就像在一個美夢中不住深進,每跨前一步,離開冷酷無情、充滿鬥爭仇殺的現實世界愈遠。


  然而,誰又能說這條出塵小路的盡頭不是另一種殘酷呢?


  隱隱有的簫聲破雲穿林而來,簫音回轉,不住往下消沉,帶出一個像噩夢般無法醒轉過來沉淪黑暗的天地,領人進入淚盡神傷的失落深淵。


  簫音忽又若斷若續,似是用盡全身力氣,再無法控製,仿似隻能依靠自已的力量,把僅餘的生命化作垂死前掙紮的悲歌。


  我驀然駐足,不知何時已淚流滿麵,冥冥之中仿佛有什麽在指引著我,去尋覓記憶深處那份被謊言掩埋的清明。


  簫音欲絕處,幾記清越的弦音顫起,古琴的醉伶便飄然在天地間。琴簫合鳴,一如陰山雁鳴,一如巫峽猿啼,蒼涼悲越的餘韻衝霄而起,填滿人的靈魂深處。


  樂聲能追魂懾魄的力量把我對自身的控製完全衝潰,際此旭日清幽的時刻,潛藏的哀思愁緒像山洪般被引發,千萬種既無奈又不可逆轉的悲傷狂湧心頭,情淚奪眶而出。


  我茫然地向前走著,林路彎彎曲曲,忽然豁然開朗。


  寧心觀內,府門洞開,屋前高偉濃密的菩提樹下,坐著一男一女,在漫天紅霞的映襯下宛若出世謫仙。


  女的素服道冠,端坐在石凳上,手執竹簫,麵容如幽蘭般婉潔,目光似秋水般清洌,這女子正是陳蘭息。


  男的身穿白布儒袍,劍眉美髯,看其發鬢花白,似是已經年過五旬,但他的容貌卻是一種囊括了滄海桑田的俊美,任人怎樣也無法相信他的蒼老。此刻,他雙手撫著一架七弦古琴,身形寫意而自然,神情更是淡泊飄渺。這男人又是誰呢?

  二人見了我和春兒,竟是目不斜視,頭也不抬,完全沉浸在妙不可言、一往而深的合奏中。


  此情此景,倒叫我憶起那天在陳蘭息的屋子裏間到的那幅畫,難道說,眼前這男人就是那作畫之人、陳友諒的爹?


  驀地,簫音輕旋,琴聲再轉,透出飄逸自在的韻味,比對剛才,就像浸溺終生者忽然大徹大悟,看破世情,晉入寧柔純淨的境界。


  我正在品念,秋風卷著菩提樹略微發黃的葉子翛然而落,沾在顫動不已的古琴上,清弦微錚,簫音卻漸漸淡了,這曲子就這樣自然而然的消匿,歸入淺淺逆來的天風。


  我猛然回過神來,再看春兒依舊是怔怔地望著前方,眼神恍惚,桃花般的雙頰掛滿清亮的淚珠。


  “王妃可是做了決定?”那男子放下古琴,抬頭注視著我,目光深邃而明亮。


  這樣蒼勁的聲音,這樣智光流冽的深眸,不正是那位老先生嗎?可是他如今的模樣,卻比昨日年輕了不下二十年!


  我詫異地回望著他:“你是……”


  “正是老夫,”他立起長衫,見我滿臉不解,又淡淡而笑,“皮囊不外乎身外之物,何必耿耿於懷?”


  是了,他一定是怕別人認出自己,所以喬裝改扮成那副蒼老的模樣。


  我轉向陳蘭息,畢竟陳友諒是她兒子,而我卻……


  我麵頰微紅,踟躕道:“娘,我……”


  這一開口,忽然發現自己開口發出的聲音竟比平日要低沉嘶啞,自個兒心裏也是微微一驚,遂定了下神。


  “你不必說,”陳蘭息收起竹簫,笑容溫婉,神情卻落寞,“山彥都告訴我了。也罷,誰曾想到,諒兒和你,終究是孽緣一場。”


  我心底砰砰直跳,連她也這麽說,難道陳友諒真是在騙我?


  陳蘭息長歎一聲,又道:“既然來了,就留下來好好治病,我這位……這位朋友醫術高絕,自然能治好你的離魂症。”


  盡管春兒已經說動了我,此番見到陳蘭息,我仍是有那麽一絲心虛,我垂下頭,眸子卻探向她:“夫人你不介意嗎?”


  不知為何,我已轉口喚她“夫人”,而非“娘”,想到這點,我愈發無所適從。


  “情不為因果,緣注定生死,”陳蘭息麵上溫和的笑容漸漸消逝,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深遠孤漠的神情,“我早已是方外之人,你和諒兒的事,我本不應插手。這一切還要看你們自己,你們若當真情比金堅,自然不會受任何外物的影響。”


  我抬頭注視著她,忽然下定主意:“昨夜我認真想過,真情不應該是盲目混沌、沒有自我的付出。但時至今日,我根本無法辨別我和他的情意究竟是一種被動地由他強行灌輸的觀念,還是發自內心而產生的感識。所以,我想確認這份感情的真實性,確認它是否會受外物的影響,哪怕這外物是危險而又不堪回首的記憶。”


  我說著,轉向那個男人道:“老……先生,請為我渡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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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禪房內,陳蘭息靜坐在蒲團上,手執拂塵,隔著輕薄的幕簾,遙遙望著我們,眼神裏道出說不清的意味。


  白亮的牆麵上,那副佳人吹簫的畫已然不見蹤影,春兒侍立在一旁,端著一個扁平寬大的漆木盤子,盤子裏置著林林總總的藥枕、金針等器具。


  我盤坐在青布木床上,眼看著麵前這個神秘男人拈起金針,在紅燭前啐著火,忍不住開口道:“在你開始之前,我可否問你一個問題?”


  燭火迢遙,映得男人的麵容愈發模糊,我才發覺他褪去偽裝的容顏竟讓我覺得分外熟悉。他手中不停,凝起黑亮的眸子,嗓音低沉:“你說。”


  我抿著唇,遲疑片刻,看向他道:“你究竟是誰?又和家夫……陳友諒,有何關係呢?”


  男人微笑,將金針移向我的腦後,語氣很是耐人尋味:“一切盡在這枚針中。”


  手下意識地在袖子裏握緊,我深吸一口氣,妥協道:“好,我不會再多問,你開始吧。”


  “唔。”還未及我準備好,第一針便刺進頭部某個不知名穴位,激得我渾身巨顫,忍不住發出一聲輕吟。我眉頭深皺,緊咬銀牙,接著,又有十幾根金針齊齊沒入我的身體,劇痛過後,原本鬱結的氣脈卻為之而舒暢,混沌的六識也清明不少。


  額頭上有細密的汗珠不斷的湧出,有人用汗巾輕輕擦拭著我的汗水,我轉眸望去,正是春兒。


  感覺到身後的人不再動針,我長長地噓一口氣,心神清爽,但並沒有記起什麽所謂的過去。


  我正懷疑,頭頂正中的位置猛地被拍入一針,瞬間,頭上的幾枚金針竟似自己長了腳一般,四處遊走,轉換著彼此的位置。


  我通身劇痛,四肢漸漸麻木,眼前也昏沉發黑,極端的恐懼猶如黑色的洪水,鋪天蓋地而來,轟然間將我淹沒。


  下一刻,我便置身於一個風雨如晦的空間,往事隨著翻湧的巨浪,一幕幕地朝我湧來。我傻愣著,睜大茫然無措的雙眸,看著那些記憶的水汽螢火蟲般飄舞在我的身側。


  無數張我的臉被經年的歲月絲線穿織起來,繡成浩瀚詭麗的錦緞,那些國仇家恨、戰爭殺戮,那些兒女情長、少年舊識,那些愛的、恨得、念的、怨的,通通瘋狂地鑽進我的四肢百骸。


  我驚恐想要用尖叫來疏泄自己的隱恨和痛苦,卻發現自己的喉嚨像被某物死死扼住一般,竟然什麽也喊不住。


  雙手拚命地揮打著那雙無形中操控著我的手,我卻在恍惚中看見陳友諒的臉,是他!


  忽然間,所有冗雜厚重的記憶都變得無比明晰、清楚,我終於理清了事實的思緒,淚水卻狂湧而出。


  這一切都是他!從一開始就是他!

  他三番五次地利用我,害死我爹,設計奪走玉璽,妄圖製造宋廷內訌,如今更顛倒黑白、欺騙我整整一年!

  就連我如今的離魂症,也是拜他所賜!

  徹骨的恨意冰錐般刺進我的每一寸肌理,撕心裂肺的痛令我警醒而癲狂。


  陳友諒,我定要叫你生不如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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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卷終,下卷劇情:女主恢複記憶後與朱元璋想認,開始伺機報複陳友諒,新一輪的較量即將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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