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喜憂難料 下
陳友諒臉上的笑容寸寸消隱,他眼含憂色,卻沉默不語,握著我的溫熱手心也有絲絲濕滑。香煙氤氳,令我看不清他的表情,我隻得向跪坐簾邊的大夫探望。
大夫欲言又止地看看我,我點點頭示意他說下去,他才啟口道:“王妃身子孱弱,又屢受重創,並不適合受孕。這胎來的不是時候,如果不要這個孩子,對您的身體會更好些;如果想要這個孩子,也並非不可能,隻要小心照料,應該也不會有什麽大問題。隻是,可能以後再想受孕就難上加難了。”
我雙手蜷握,睫毛枯蝶般撲朔著,努力睜大了眼睛不讓自己流出淚來,心內千百念頭卻都扭作一團。
陳友諒痛惜的望了我一眼,轉而深深注目於大夫,語氣是不容置疑的冷峻:“什麽叫應該?你聽著,王妃這一胎無論如何都要保住。懂嗎?”
大夫嚇得冷汗直流,跪在地上點頭如搗米,連連稱“是”。
陳友諒麵色稍緩,轉向我囑咐道:“阿棠,你先休息。酒筵上事頭繁多,我不得不去應對,等我回來。”
他執起我的手親吻了下,又交代鳶兒和春兒留下為我沐浴換衣,自己又到筵席上應酬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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玫瑰色的紗帷悠悠地飄蕩著,有熟悉的百合香縈繞在身心,是一種說不出的安寧。
我靜靜躺在浴桶中,緊閉雙眸,任溫熱的水衝刷掉我今日的疲憊和辛酸。
懷孕三個月,這孩子到底是誰的呢?
如果是陳友諒的固然好,但如果不是……
我緩緩扶上自己的小腹,淚水汨汨流淌在鉛華盡去的麵頰上,這個孩子究竟該不該要呢!
我是想要孩子,可我想要一個健健康康、無憂無慮的孩子。若他活下來後,身份遭到質疑、亦或者身體並不健全,我又該怎麽辦?
有濕軟的棉巾擦拭著我的肩胛,我搖頭道:“鳶兒,我自己來吧。”
鳶兒沒有說話,一個輕柔的吻卻落在我的耳畔,連帶著濃濃的酒氣,像是溺死在酒壇裏的玫瑰花瓣。
是他回來了……
我深吸一口氣,微微向後靠著,卻不知說什麽好。
陳友諒抱起我,走向床幃,我瑟縮著赤/裸的身子深埋在他的懷間,心跳驀然加速。
雖是寒冬臘月,卻因著我向來怕冷,陳友諒命人在殿中燒了四五爐銀炭,整個寢殿溫暖如春。
饒是如此,周身的水珠淋漓在身上依舊是一種冰靈靈的涼滑,我禁不住抖動起來。
陳友諒將我放在床塌上,耐心地為我擦幹身子,我捉住他的手,這才發現他明亮的麵頰上已綻滿桃花朵朵,我一時愣住。
陳友諒垂首,久久注視於我,忽然將我緊緊摟在懷裏,那份強勁的力度令我骨骼生痛。
“阿棠,”他的嗓音沙啞而顫抖,夾帶著一分酒醉後的失真,“我們有孩子了。”
我含淚吻著他寬厚的肩,心中不知是喜是憂,終是咬咬牙說出口,“諒,這孩子……”
陳友諒將手指抵在我的唇間,目光熾烈如火,語氣更是不容置喙:“不管如何,他是我的孩子,也隻能是我的孩子。”
望著他幽深的重瞳,心底的堅堡瞬間崩塌,我驀地攀上他的肩膀,啜泣道:“如果你不喜歡,我可以不要這個孩子,反正他……他也未必能活下去。將來我們還會再有孩子的。”
陳友諒扳著我肩膀,一字一句道:“別胡說,作為漢王,我需要這個孩子;作為你的男人,我更需要這個孩子。”
我一時無措,茫然地對上他的眸子,怯怯道:“你不介意嗎?萬一……”
陳友諒將我攬進懷裏,深情道:“不是說好了?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孩子生下來後,我會許給他我能給的一切。從今以後這個王府裏你我隻是彼此的唯一。”
感動之餘,我緊緊擁著他,淚如泉湧:“諒,有你,今生死亦足矣!”
陳友諒趕忙捂住我的嘴,眼含怒色,嗔怪道:“傻丫頭,說什麽胡話呢!”
我破涕為笑,拉著他躥進雲紋被衾中,無限依戀地靠著他的肩膀。
不知是春兒還是鳶兒將紗燈熄滅,零星的星輝透過重重羅帷落在陳友諒的胸前,勾成比月光更皎潔的暈影。
那香裏似有安神的料材,心中雖猶抑難抒,我卻迷迷蒙蒙地提不起精神想些什麽。
我快要睡著的時候,感到他的擁抱漸漸遠了、空了,我驚訝地想要睜開眼,眼皮卻重如簾幕。
簾外,響起斷斷續續的簫聲來,若隱若現的簫音沒有一定的調子,卻處處透著一種廣漠的孤獨。
我望著羅帷外他執簫的落寞側影,忽覺心痛,他畢竟還是介意的,這樣的事,誰又能不介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