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夜色纏綿

  月光已為秋夜布下迤邐的羅帷,陳友諒眸裏的瑩光卻比夜色更撩人。


  他神息微滯,愛憐地捧起我的青發親吻著,啞聲道:“你會的。”


  昏紅的燭火沿著飄飛的紗帳燃燒著,直燃盡他秋水般動人的瞳子裏,寸寸微芒將他的容顏染作海棠的玉蕊,令我目眩神迷。我彷徨而羞赧地垂下頭,他的唇齒一如紫藤蘿的柔瓣,輕緩地墜往我微顫的胴體。


  “不要哭,”陳友諒停下來,親吻著我上下擺動的睫毛,輕輕道,“做我的女人有這麽委屈嗎?”


  我迅速抹去臉上的淚水,勇敢地抬起頭,仰視著他近乎完美的麵龐報以甜甜的淺笑:“我不哭。”


  陳友諒俯身沉醉在我的笑渦中,目光卻清澈如凝冽的山泉,仿佛這是神聖莊嚴的儀式。我伸出雙手解開他身上殘餘的桎梏,觸手是一汪明媚的春水。我失神於那令人驚歎的分分寸寸,又憐惜於那些縱橫交錯的疤痕。我就像凡人,張大了出神的眸子,在幽光明滅的黑暗中瞻仰著那高不可測的天神,騎著青雲做的飛馬緩緩地馳往廣寒的月宮。


  沒錯,他是我的神,否則怎會擁有這玉石般完美的軀體,怎會給我山嶽般沉穩的依靠;可他又是我的男人,神沒有這般怵目驚心的傷痕,神不會引領凡間的女子隨他一同飛往聖潔的天堂。


  他輕撫著我的腰間,啞然失笑道:“這是胎記嗎?”


  我下意識地看下去,那是一個新月般的紅印,我困惑地搖搖頭,輕聲道:“我不知道。”


  他俯身親吻著那個小小的月牙,抬起眸子注視著我,重瞳中投射出狡黠的光亮:“我的夫人原是月神呢!”


  我羞澀地淺笑,無怨無悔地向他打開自己最幽深的秘密,仿佛又回到了那日秋草迷蒙的山間,雅態妍姿正歡洽,落花流水忽西東。我變成了撒歡的脫韁野馬,他則是穿林打葉的落落風聲,我逆著他的吹拂歡沁地踏過幽潔的淺溪、濃香的稻田、荼靡的花海、緋瑤的楓林,最終無比安詳地臥倒在如茵的青青綠草間。任遲來的月光把我的心事流瀉入來日的春泉……


  金爐麝嫋嫋,擁香衾,歡心稱。


  纏綿過後,雙足糾繞,發絲交結,陳友諒的手輕撩著我鋪滿胸懷的黑發,好似調皮的魚梭子,穿梭於夏日起伏的海浪。


  我醉意深濃,幸福而歡暢地靠著他的臂膀,在他如水的溫存中戰栗著舞蹈。


  “諒……”我輕聲呢喃。


  “疼嗎?”陳友諒忽然坐起來,全神貫注地俯視著我,我迷惘而堅決的搖頭。


  他的目光有瞬息的凝滯,似是一個我讀不懂的謎語,接著,他霍然掀開綿軟的衾被,盯著某處呆立在那裏。


  我“呀”地一聲跳起來,攀上他堅闊的肩,咬齧著那上麵由我釀造的齒痕,輕輕笑道:“怎麽啦?”


  陳友諒沉默無語,晶亮的汗珠掛在他的臉上猶若雪作的露水,清綺而幽潔。我好奇地順著他的目光望去,淡香的床鋪上皺起雪白無暇的波痕,恰如他此刻深鎖的眉頭。


  我訝然而不解地想:難道非要在上麵綴上點點紅梅才算迤邐的雪國嗎?

  再下一刻,他的目光更炙熱,清風亦變作疾雨,攻城略地般將懵懂的我埋葬……


  歲月青蔥,十裏紅荷,都融化在瑞腦香消的夢華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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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次醒來,已是日上三竿,枕邊微皺的地方空空如也,唯有淡淡的男人氣息。


  我皺著眉頭支起酸痛的身體,手臂上還有點點淤青,昨夜的他……


  昨夜的他,為什麽會忽然如此瘋狂?


  直覺告訴我,那並不是甜蜜的延伸、而是另一種無端端的憤怒。他在惱什麽呢?是我讓他失望了嗎?

  一定有什麽隱秘而令他生氣的事情發生了,雖然我對此一無所知。


  即使氣鬱難舒,我卻不想拉下臉去找他,隻是憂愁地在回廊上散步,任開到衰敗的殘花劃過雙頰,滾落我同樣衰敗的心事。


  鳶兒見我苦大仇深的模樣,亦不禁替我憂心如焚:“夫人,你和元帥究竟是怎麽了?那天夜裏,不還是……好好的?”


  我望著頭頂酥柔的秋陽,懶懶的說:“我不知道,他……他盯著床上的素錦看,然後就……就這樣了?”


  鳶兒水靈的大眼睛骨碌碌地轉,猛地拍額叫道:“我知道了!”


  我欣喜地抓住她的手臂,急問道:“你知道什麽了?”


  鳶兒明亮的眼眸卻瞬息暗了下去,揉著頭不好意思地笑著:“不會不會。您已經是夫人,又怎麽會……是奴婢瞎想啦。”


  我不依不饒地扯著她的襟袖,央求道:“好鳶兒,不管是什麽先說出來聽聽。興許……興許有用呢!”


  鳶兒笑盈盈地,搖頭道:“方才我想起從前村子裏的老婆婆說,女人在洞房夜裏床上要鋪一段白錦,若是第二日早上那白錦上落了紅,就會夫妻恩愛一輩子;若是那白錦上幹幹淨淨的,可是要出大事的。夫人和元帥又不是新婚夫婦,又怎麽會在意這個呢?”


  心似被細韌的絲線拉扯著,格生生的疼,我心虛道:“出什麽大事?”


  鳶兒斜著腦袋似是在思索,半天也說不出個所以然,最後吐了吐舌頭道:“浸豬籠唄!”


  “豬籠?”我迷茫地注視著她,不解道,“什麽叫浸豬籠,又什麽要浸豬籠?”


  鳶兒似是很興奮,說得繪聲繪色:“聽婆婆說,村裏若是誰家的女人做了不貞不潔之事,就會被裝進豬籠丟到江裏去呢!”


  我麵色漸漸沉冷下去,陳友諒曾說我在還沒有過門之時就被人擄走,既然如此,我必定還沒和他入過洞房,那白錦又怎麽會是新雪一般幹淨?難道說,我曾經做過什麽對不起他的事,還是那擄走我的人奪走了我的清白?

  天啊,我竟是個不貞不潔的女人!


  我倒吸一口冷氣,頹然地靠在回廊上,心裏像住著千山暮雪,冰寒徹骨。


  鳶兒瞧出不對,不由慌了神,忙扶住我惶恐道:“夫人……夫人你怎麽了?是不是奴婢說錯話了?”


  我亦抿唇不語,隻覺氣血上湧,在胸口翻湧不止,費了好大氣力才勉強露出一個慘淡的微笑:“沒有,你說的很對,亦很好。”


  兩行清淚卻溪水般流下,逆入我強作歡欣的笑渦。


  事實無比真實地證明了我的猜測,因為接連三天,他都沒有再來看我。


  我整日坐在秋千上靜數風聲,沉默不語,我還能奢求什麽呢?像我這樣的女子,他沒有把我浸豬籠已經是作為一個男人莫大的寬容了。


  趙普勝偶爾會來看看我,我亦不知說什麽好,時光仿佛又倒流入我剛剛失憶的日子,唯一不同的是,我的生命早已攥滿了刻骨的銘記。


  “阿棠,我知道你整日一個人悶的晃,我帶寧凝來給你作伴。”趙普勝拉著一個身穿鵝黃襦衫的女子遙遙地向我招手。


  寧凝,是他的妻子,一個黃鶯般嬌俏的女子。若說她的特點,就是笑,她愛笑,笑起來一雙新月般皎潔的眸子湊在一起,讓人忍不住跟著她歡欣。


  我以為日子會這樣不悲不喜地進行下去,直到有一天……


  “阿棠,瞧我給你帶了什麽好東西?”寧凝提著兩壇酒,側著頭笑嘻嘻地說。


  我好奇地接過她手裏的珍寶,笑容也有些促狹了:“有酒就應該早點來!”


  夜深,我與寧凝促膝月下,她春花般的麵目有了一絲淺淡的愁容。我不禁懷疑,她這樣終日歡笑的人,也會有憂愁嗎?

  我端著酒壇,凝眉飲了一小口,愁未能消,心中的悲傷卻更甚。


  寧凝則執起酒壇子仰口灌下,我瞧她喝得這樣急,連忙攔住,柔聲道:“阿凝,慢慢喝,你會醉的。”


  她的星眸更亮,閃著狡黠的光彩,她笑道:“我會醉嗎?我們苗女,從小就是在酒罐子裏長大的,喝多少酒都不會醉!”


  我聽得驚奇,不禁道:“阿凝,原來你是苗人呀。我聽聞苗族寨子裏鐵規森嚴,是不能和外族人通婚的。你又是怎麽嫁給趙大哥的呢?”


  寧凝歪著臻首,直勾勾地盯著我看,奇道:“你不是失憶了嗎?怎麽會知道這些呢?”


  我有些茫然地搖搖頭,不好意思道:“我也不知道,就是脫口而出,好像我曾經到過那裏一樣。”


  寧凝眸子裏的星光不易察覺地閃動了下,遂即笑道:“我和那老趙……哎,怎麽說呢!他是個好人,是個好人……”


  我迷惑地看著她,卻見她目光漸漸飄往遠方,神情黯然道:“我是個私生女,見光死,從小被人藏著掖著。我爹是那一代頗有權勢的人家,而我娘……我娘則丟下我不管,我爹怕事情暴露,影響他的聲譽,就把我寄養在一個朋友家。那人是賣風裘的,養了許許多多的兔子。小時候,我沒有夥伴,兔子就是我唯一的朋友。可是有一天,我發現原有的兔子都不見了,但每天又會運來新的。我十分好奇,就在晚上躲在他的窗前看,結果……你聽過兔子的叫聲嗎?淒厲的、驚恐的、像個三四歲的小孩子!眼看著他把那些兔子的皮生生剝下來,我這才明白原來風裘是要這麽做的!我好害怕,就偷偷把兔子都放走,可它們卻貪戀於籠中的美食,怎麽也不肯離開。我忽然發現,我自己就像那兔子,任由命運的屠戮,卻無動於衷的受死。所以,所以我跑了,離開滇南,來到中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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