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至親至疏

  侍衛誠惶誠恐地跪下,低頭見禮:“趙將軍!”


  我呆呆地立在原地,忽然發現自己對這個世界又回到一無所知的狀態,趙普勝焦急地踱到我麵前:“阿棠,你怎麽來了?”


  我冷冷地打量著他,淡淡道:“怎麽?我不能來嗎?”


  趙普勝目光慌亂,搖頭道:“阿棠,不是你想的那樣……”


  我打斷他,嘶喊道:“是不是因為我根本就不是他的夫人?你們都在騙我對不對?我早該想到的,哪有帥府的夫人會住在那麽偏僻的院落呢?你們究竟是誰?又有什麽目的?為什麽要騙我?為什麽要把我關起來?我又是誰?我是誰啊!”


  趙普勝抓住我肆意揮舞的手臂,柔聲道:“阿棠,阿棠!你鎮定下!不是你想的那樣!你聽我說,你是阿諒的夫人沒錯,但你們……你們大婚前一天你就被人擄走,所以並沒有人認得你。至於把你安置別院的原因,我上次已經告訴你了。你千萬不要胡思亂想,誤解了阿諒的一番苦心!”


  我驀地安靜下來,將信將疑地注視著他,冷冷道:“真的嗎?我不想再躲起來了,這是我家,我要進府,你不會攔著我吧?”


  趙普勝緩緩鬆開我的手臂,遲疑片刻,遂即笑道:“當然不會。你們兩個,快進去通知府裏的人:夫人回來了!”


  兩個侍衛慌忙地站起來,略帶迷茫地看了我們一眼,接著迅速拉開府門,跳進去。


  心底有太多疑惑,我不顧趙普勝的呼喚,緊跟著他們進門,府裏仿佛要準備什麽筵席,到處掛滿了大紅燈籠,幾十個仆人端著各式各樣的物件在寬闊的院落間匆匆行走,見到我這麽個不速之客皆是滿臉驚愕,隨之又都畢恭畢敬地俯身見禮:“夫人好!”


  我略帶遲疑地回頭看向趙普勝,他則操著最和善的笑容回看著我。我也不管滿院行禮的眾人,橫衝直撞地向右邊的偏院大步走去,趙普勝則神情緊張地跟著我。


  還沒踏入院門,就聽到悅耳的絲竹聲,以及女子銀鈴般的笑聲,我想也不想地衝進去,


  院東的一片花團錦簇的空地上,有一身著嫩粉柔絹紗裙的女子正翩翩起舞,猶若遊戲花叢的蝴蝶兒,舉手投足之間皆是風情。旁邊則立著兩個衣料華貴不同於旁人的女眷,其中一個著瑤紅雙繡雲錦賞,配以青緞掐花襦裙,眉目娟秀,粉麵含春;另一個披著天藍色銀絲玉蕊罩衫,清清淡淡的,十分雅致。


  這兩名女子見到破門而入的我皆是目瞪口呆,連帶那名跳舞的女子也停下了急旋的舞步,我的喉嚨都有些幹澀了,啞著聲音問道:“你們是誰?”


  三人向後探著,臉上依舊是迷茫的神情,卻也不情不願地齊齊躬身見禮:“夫人好。”


  那名紅衫女子首先反應過來,她笑盈盈地說:“妾身叫倚梅,跳舞的是舞陽,旁邊這位妹妹則是碧簪,咱們幾個姐妹不知您大駕光臨,有失遠迎,還望您莫要見怪。”


  有失遠迎?說的仿佛她是一家之主,我則是個客人,我霍然回頭逼問一臉僵硬笑容的趙普勝:“她們是誰?怎麽會在府中?”


  趙普勝目光遲疑,欲言又止地看著我,倚梅則上前一步不卑不亢地說:“妾身們都是在元帥房裏侍候的。”


  (八)愁腸百結


  心似千絲萬縷的綿柳,被突然逆來的天風纏繞成千千結網,生生罩住我的每一縷心痛,令我掙脫不得。


  我咬碎銀牙,衝著眼前這三名女子厲聲道:“我不喜歡你們!你們都走!都走!”


  那三名女子聞言嚇得腿腳癱軟,噙著淚水委屈地望著我,我一時心軟,她們也是落英殘夢般的女子,可恨卻又可憐。


  但可憐的又何止是她們?我扭過頭不再看她們,轉身撥開那些圍在院子裏看熱鬧的家丁,哭著跑出帥府。


  這就是我今生的唯一嗎?

  我卻不是他的唯一啊!他有姬妾,居然還是三個!不,也許還有更多!他總不來找我,是不是留戀於她們的風情呢?

  我不知道黑曜是怎樣將我馱回映雪堂的,我隻記得我一回去,就罔顧眾人喜極而泣的驚呼和趙普勝窮追不舍的解釋將房門緊閉。


  我靜默地坐在屋子裏一天一夜,冰冷的寒意像細密的小針,綿綿不斷地刺紮著我柔軟脆弱的心腸。


  趙普勝耐心呆了許久後,似是有事離開了。而鳶兒則一直在門口勸慰著:“夫人,您別生氣!元帥畢竟是元帥,位高權重,誰家沒有幾個姬妾呢?何況別的朝臣向元帥獻禮,元帥不收便要得罪了小人!您要相信,元帥心裏隻有您一個人,那些鶯鶯燕燕不過是養在府中的擺設罷了。”


  我抹去眼角洶湧不盡的淚珠兒,驀地站起來,打開房門,神色麻木道:“鳶兒,這世上,可有什麽東西能夠解憂消愁嗎?”


  鳶兒呆愣了片刻,立即點頭道:“有,有!奴婢這就給您拿!”


  酒,真是個好東西。


  能消愁,怎麽不是好東西?

  我望著醉得不醒人事的鳶兒,淡淡笑著,淚水卻珍珠斷線般不住地滑落。


  可為什麽,我還是會流淚,我的心還是會痛如刀割?

  我搖搖晃晃地站起來,端起酒壺,將這最後一口炙熱甜辣的液體灌入喉頭,想要驅走這周身刺骨的冰寒。


  夜風將門扉吹開,一點一滴地吹散我的迷亂。我忽然意識到,這些日子猶若一場甜蜜而奢侈的夢幻,隻是再美的夢,也總有醒來的時刻。而醒的那一刻,世間卻獨我一人,獨我一人!

  我踉蹌著跑入院裏,揮舞著雙臂哭喊道:“夢裏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一晌貪歡!”


  天旋地轉,我捂著酸痛欲裂的頭,歪歪地倒下,卻在落地的前一刻歸入一個冰寒似鐵的懷抱。


  我雙眼迷蒙,下意識地要推開那人,卻發現觸手都是僵硬的鐵甲,霍然睜眼,那張令我又愛又恨的麵容盡收眼底。


  我流著淚輕撫著他明亮的麵孔,癡癡道:“我又夢見你了嗎?傻狐狸,你為何總是這樣好看?你的劍眉聳起了令我心馳的峰巒,你的眸子裏耽溺了我多少期盼?你的薄唇……你走吧,永遠不要再回來。我不要醒來後發現這一切都是虛華的夢幻,那會讓我更孤獨更心寒!你……你走吧!”


  然而那人的懷抱卻更緊更深,他將我橫抱起來,闊步走入屋內,又輕柔地把我放在榻上。鳶兒被驟然驚醒,沒有多言,靜悄悄地退了出去。


  燭影暈開黑夜裏最昳麗的水墨,我輕搖昏沉的臻首,顫抖著雙手去碰觸他褪去了厚甲的胸膛,想要確定眼前的美不勝收是否是一種真實。


  那層薄薄的錦緞不足以隔絕他的炙熱,以及那健碩的肌理。他驀地攥住我的雙手,眼神裏的灼熱令我霍然清醒,這……這不是夢!他就是陳友諒!

  我慌亂地推搡著他,甚至拿枕頭砸他,嘶喊道:“你出去!你出去!我不要看到你!”


  陳友諒卻得寸進尺,輕巧地抓住軟枕壞笑道:“是誰整日夢到我卻說不願見我呢?嗯……傻丫頭,怎麽喝這麽多酒?”


  “不要你管,你走!你別碰我我!”他的肩膀已經漫到我胸口了,我索性一口咬下去,雪白的錦緞都被我咬出了破口。


  陳友諒徒然發怒,剝落我的腦袋,連帶著我肩上鬆散的披風。他甚至罔顧我的反抗,猛搖著我的雙肩,怒吼道:“你是我的女人!你懂嗎?懂嗎!”


  他從未對我如此野蠻、凶悍,我忽然意識到我的這個夫君本就是個整日在刀口上舔血的勇猛的男子啊。我驚惶地似隻被猛獸盯上的小鹿,想逃卻無處可逃,急切之下反手打了他一巴掌。


  望著他目色裏火焰山般炫麗的怒火,我反而鎮定下來,鼓起勇氣哭喊道:“你不是有那麽多溫香軟玉嗎?我是不懂!她們懂!你去找她們啊!你走!你走……”


  我再也說不出話來,因為他的唇已經狠狠地攥住我喑啞的哭泣,他是那樣瘋狂、暴虐,整個猶如一把寒光出鞘的利劍,肆意地屠殺著我內心最隱匿的情懷。


  我躁動的身子漸漸軟了,酒精的作用令我提不起一絲力氣。身上的衣衫被他一層層地挑開,冰冷的觸覺令我如墜寒窖,雙眼似成了江河的源頭,淚水總也止不住。


  “別哭了!”陳友諒抬起頭,神色複雜地望著我,低喝道。


  在他的嗬斥下,我哭得更洶湧,他的眼光瞬間凝固,長身而起,拿起佩劍就要出門。


  我無助地抓起棉被擋住泄露的春光,眼睜睜地看著他奪門而出。他走了,真的走了……


  我慌亂而憤怒地嘶喊道:“我是你的女人,你隨時可以占有我!但絕不是這樣屈辱的占有!絕不是!”


  轉瞬間,陳友諒卻又折身回返,奔過來將通身顫抖的我拉入懷間,柔聲道:“對不起,對不起。別怕,我……”


  他拿起我的手放在他的唇邊,讓我注視著他光亮的褐色眸子,誠懇道:“我知道你惱我,那些女人都是以前……總之,我已經把她們都攆出府了,從今以後,你就是我的唯一。相信我,阿棠,我……”


  我昏亂的目光漸漸明晰,看著他幽蘭般潔淨的臉頰,似有細細的琴弦輕柔地撩撥著我的心。


  忽然覺得自己瘋狂而癡惘,可我在這個陌生的世界上,隻有他一個親人,隻有他啊!


  哪怕這是迷途而不知返的愚蠢,我也不管不顧了!我不能讓他離開我,無論如何都不能!


  我抬起頭,目光堅定,一字一句地對他說:“諒,讓我做你的女人吧!”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