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空穀佳人
疑雲竇起,我極力壓抑住心底的震驚探尋地望向陳友諒,他卻鎮定自若,拉著我走到陳蘭息麵前,欣然道:“娘,這位是我的夫人,叫宛棠。您一心向道,久居山中不問世事,我一直沒機會帶她來見你。”
原來是這樣,我將信將疑地看向陳蘭息,對著她俯身見禮,輕聲道:“娘。”
陳蘭息恬淡的麵容愈發皎潔,她含笑扶起我打量道:“不必多禮,諒兒能娶到你這樣水靈的姑娘,當真是三生休來的福分。”
我羞澀地低一低頭,想鬆開陳友諒的手,他卻握的更緊,但聽他笑道:“諒兒也這麽想,所以馬不停蹄地帶她來看您。”
陳蘭息緩緩站起來,搌手四顧道:“我久居陋室,未曾準備什麽多餘的吃食,倒是怠慢遠客了。”
陳友諒疾步上前,扶住她柔聲道:“什麽客不客?我和阿棠都是娘最親的親人,娘平日裏吃什麽我們就吃什麽。”
陳蘭息踮起腳,輕撫陳友諒的臉頰,慈愛道:“我平時偏食素齋,粗茶淡飯的就怕你們吃不慣。”
她的身子有些搖晃,仔細看去才看出她的右腳似乎立足不穩,有些坡,我心生憐惜,急忙搖頭道:“不會不會,在我和夫君眼裏,錦衣玉食亦不如慈母手中線、娘親碗裏糠。”
陳蘭息欣慰地點點頭,輕輕推卻陳友諒的手,溫顏道:“娘去做些吃食,山長水遠的,你先帶棠兒進屋裏休息吧。”
陳友諒猶豫片刻,但見陳蘭息堅持的目光,遂即點頭同意。
陳蘭息俯身抱起竹筐裏的青菜,拖著緩慢地步子,一拐一拐地走向灶間。
望著她的背影,我不禁感慨:這樣一個恬靜幽然的絕代佳人,卻生有坡足,當真是令人扼腕歎息。上蒼是何其殘忍,生生將最完美的衣衫撕毀給你看!
陳友諒沉默地握緊我的手,領我踏入西麵的一間禪房,禪房的布置很簡單,幾乎可以用四麵白壁來形容。唯獨南邊牆上掛著一幅濃淡皆宜、栩栩如生的丹青。畫上繪得是一位倚梅吹簫的白衫女子,那女子容顏清婉雋秀,眉頭微聳,似顰非顰,十指纖纖輕按碧簫。雖隻是畫,但紅梅豔燦,白衣孤潔,再配女子以逼真生動的神情,總讓人覺得簫音囀囀,縈於耳畔。畫的右側有一行灑逸小字:“絕代有佳人,幽居在空穀。——彥提筆。”
我有些拘謹地坐在榻上,本想問問陳蘭息腳傷的原因卻又不好意思開口,於是指著那畫道:“畫上的女子是娘嗎?”
陳友諒亦看著畫,微笑點頭。
我油然道:“這畫靈動溢美,一顰一笑都繪得栩栩如生,隻有畫者情動魂牽才能繪到這等地步。想來這作畫這人是極熟識娘的,是你畫的嗎?”
陳友諒淡然搖頭,悠悠道:“並不是我。”
我頓時疑惑,遂又霍然明悟,欣然道:“那應是爹畫的了。”
陳友諒不置可否,隻是似笑非笑的摸摸我的臉頰,意味深長道:“這幅畫是娘深愛之人所畫。”
我聽得不明所以,正欲細問,陳蘭息已經端著兩盤菜向屋內走,我趕忙上前接過,又將她扶在座位上,陳友諒都跑去灶間端取餘下的菜肴。
待三人坐定後,淡淡的飯香飄然入鼻,我向往道:“娘做的飯菜聞著就讓人食指大開。”
陳蘭息的眉目間有點歡喜的神色,她輕拍著我的手,溫聲道:“真是個乖巧的孩子。”
臉上驀然紅彤彤的,我衝著她甜甜淺笑,陳友諒則欣喜地望著我們。
陳蘭息的笑容卻漸漸消散了,她輕輕歎息一聲,幽幽道:“若是梓兒能回來,孩子們也都到齊了。”
陳友諒的神色也不免黯然,卻依舊柔聲安慰道:“相信哥哥總有一天會回來看您的。”
我聽得愈發糊塗,但隱隱可以覺出這個“梓兒”是陳友諒的哥哥,但為何從未聽他提起過呢?
陳蘭息的麵上徐徐綻出溫和的笑容:“無妨,我一個人在山裏住的慣了,反而不想終日被人打擾。今日你們走後,也不必常來。”
我疑惑地看向陳友諒,他明亮的眸子迅速暗了下去,口中卻仍道:“諒兒知道。”
晚飯過後,陳蘭息將一支通體晶翠的玉簫塞入我手中,笑意盈盈道:“這是咱們家的傳家之物,名為碧落,隻傳給家中長媳。五年前,諒兒將它交給我保管,我真怕他再也不向我要回。今日你來,我方能放下這顆心,這個物件從此就交由你保管了。”
我緊緊握住觸手微寒的玉簫,隻覺得似握住了我今生的幸福所在,我嬌羞地瞅了眼陳友諒,低低地點了點頭。
酉時,我和陳友諒拜別了陳蘭息,共騎一匹黑馬向山下跑去,我的心也似著撒歡的黑馬般暢快。本以為這樣就回家了,他卻於火樹瑩燃前勒住馬兒不住奔躍的前蹄。
夜色掩在紅彤彤的楓林中,凝練而深遠。星光則爛漫如花,繞著幽潔的明月滿團錦簇。寧靜的山林裏中隻有馬蹄聲聲,偶有不知名的獸鳥在黑夜裏探出會發光的眼睛,似是隱匿山間的神秘精靈。
夜的溫柔將天地萬物擁入懷中,他的溫柔將我擁入懷中。
我仰頭任清靈靈的山風吹去臉頰燙出的雲朵,心潮卻推得更深、更近。
“阿棠。”陳友諒的聲音近得不能再近,灼熱的呼吸都並入我的寸寸肌理。
我迷惘地抬起頭,卻看不到他深埋在我脖頸間的麵容,隻輕應了一聲:“嗯。”
“夫人,”他的手停滯在我隨風翩飛的衣帶上,胸膛不住地起伏,“我可以……”
“什麽?”我緊張地抓住自己險些散開的衣服,輕輕將他推開稍許。
陳友諒迷離的雙眸漸漸明晰,卻夾雜著一絲隱忍決絕的味道,他一聲不吭地幫我係好衣帶後,坐直了身子,意味深長道:“你知道該怎樣做我的夫人嗎?”
我慌亂地搖頭,更因自己的無知而手足無措,他一定是生我氣了。可是我……
陳友諒用他那雙比夜色更幽深的眸子注視著心慌意亂的我,良久,拉起我輕歎道:“走吧,咱們回家。”
————————————————————————————————————————————
晨光如秋水般瀲灩,桐樹的葉子湊著堆呆愣愣地坐了滿地,我踏上金黃的毯子。天風搖曳著,藤蘿的柔嫩花瓣都鬧哄哄地撲往我懷裏。
我輕輕撣落這些淡紫色的依偎,想要順勢掙脫憂愁做得繭,卻在一泓清泉中看到自己的黛眉都凝成了慘淡的雲霜。他已經三天沒來找我了,究竟為什麽呢?
是不是,上次我做錯了什麽?
我懊惱地踢著院子裏的石子,鳶兒抱著我的雲錦披風,小心翼翼地跟著我。
恍惚中,我仿佛聽到黑曜的嘶鳴,欣然回首,它正靠在院門外踱來踱去,時不時地還瞟上我一眼。
我有些失望,隻有一匹馬,並沒有他的身影。
然而,下一刻,我眼珠微轉,在腦中迸出一個大膽而熱切的念頭。我裝作若無其事的對鳶兒說:“鳶兒,我的血玉鐲子找不到了,你讓大家都出來幫我一同找找。”
“血玉鐲子?”鳶兒睜大眼睛詫異道,“是上次元帥特意從南疆帶來的嗎?”
我目色沉痛地點點頭,一臉的焦急之色,她聽了登時色變,垂首諾諾道:“這東西丟了,元帥定要發怒的。我立刻叫大家一起找。”
望著所有人低頭苦苦搜尋的樣子,我悄無聲息地挪向前院的大門,嘴角漫出一絲得意的笑容。
四顧無人注意,我再不猶豫,對著黑曜吹起口哨,黑曜樂嗬嗬地奔過來,我按馬而上,在眾人的驚呼聲中離弦地箭般衝出庭院。
黑曜既然能識途跑來找我,必然認得他的去處。他不來找我,我就去找他!
流光曳夢,輕雲襟風,黑曜踏過金燦燦的田野、淺淺叮咚的溪流,又穿過車水馬龍的街市、最終停到一幢高偉巍峨的大宅前。
宅府門上掛著一個氣勢如虹的金匾——“都元帥府”,兩個雕刻精美的石獅子傲立在左右。
我皺著眉頭望著匾額,門口的兩個身著黑甲的侍衛鐵青著臉朝我走來:“軍府重地,閑人止步。”
我牽過黑曜,問道:“這裏是陳友諒的府邸嗎?”
那兩個侍衛愣了一下,淡淡答道:“不錯。”
我輕笑一聲,傲然道:“我是陳友諒的夫人,你讓我進去找他。”
那兩個侍衛登時麵麵相覷,下一刻,竟然相顧哈哈大笑起來。
我惱怒極了,喝問道:“你們笑什麽?”
其中一個侍衛滿麵的不耐,推搡著我道:“去去去,隨便一個女人都敢自稱元帥夫人嗎?再來胡說我就把你抓起來!”
心口猶如被千斤頂壓著,痛得喘不過氣來,為什麽帥府的人竟不認得我,我不是他的夫人嗎?難道他在騙我?
我也不知哪裏來的力氣,狠狠推開他,牽過黑曜道:“這是元帥的馬,對不對?”
那個侍衛定睛瞧去,眼裏也泛起疑雲,遂即又笑道:“你這個野女人定是偷了元帥的馬來邀功的吧,把馬給我,你走吧!”
“你……”我瞪著眼,氣的說不出話來,那侍衛已走上前奪馬。
我死死抱住黑曜不放,心如亂麻,正在此時,身後傳來一聲怒喝:“大膽,都給我住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