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兩情繾綣

  清泠的溪流潺潺,嫩黃的野菊點點,映山的楓樹彤彤,婉囀的鳥啼嚶嚶。


  這是我第一次踏入外麵的鮮亮世界,我像隻歡暢的小鹿,在陳友諒的指引下徜徉於初秋迷離的日光。


  他含笑扣住我的十指,在漫野的秋草間緩緩而行,鮮靈的笑聲如清流般翠生生地漾在我們周圍。世界靜極了,就連秋蟬都躲在枝椏裏酣睡,不忍聒噪了我的歡沁。


  草浪因著我的到來而歡欣地打著滾,我拉著他跳著、跑著,幾乎錯疑自己仍是豆蔻之年。


  我氣喘籲籲地轉過身,深深注目於陳友諒,蹙眉認真道:“你會不會覺得我很傻?”


  他愛憐地為我捋起一綹鬆落的柔絲,眉目裏的光彩猶勝過山間的紅楓,語氣卻不掩揶揄:“我不介意養一個傻姑娘。”


  我故作凶相,操起拳頭雨點般落在他身上,口中叫嚷道:“你才傻!傻男人!傻狐狸!”


  “我是傻,傻到跟著你這個瘋丫頭滿山亂跑。”陳友諒一點也不惱,甚至孩童似的一邊躲避著我的襲擊,一邊衝我不備嗬我的癢,最終我們體力不支雙雙倒在草地上。


  我閉上眼,貪婪地呼吸著夾雜著絲絲草木香甜的潔淨空氣,胸口還在不停地起伏。聆聽著他細碎穩健的呼吸,感受著他那比秋光更醉人的氣息,我輕聲喃喃道:“夫君。”


  我也不知自己怎會吐出這麽兩個字,然而,這一切都自然而然,寫意如拂麵的清風。


  我猜想此刻我的臉龐一定嬌豔地似院子裏紅潤的海棠果,想到此處,我愈發不敢睜開眼睛。


  緊貼在我肩側的身軀徒然巨震,陳友諒抓住我的肩膀顫聲道:“你叫我什麽?”


  “夫君……”發覺他的慌亂,我狡黠而滿足地笑了。


  他遂即將唇印在我的梨渦、麵頰、睫毛上,額頭,輕柔地好似那風中自在飛的蝴蝶兒。


  “你不怕我了?”最後,他輕啄著我的耳垂,柔聲道。


  我感受著麵上這癢酥酥的觸覺,依舊緊閉雙眸,心卻像飲了酣香的米酒,甜甜地醉去:“我也不知道為什麽。心底總有一個聲音在訴說:這就是我所朝思暮想的一切。在眼前這個虛幻而陌生的世界中,獨獨這種感覺如奔騰的河川般熱切而又真實。這讓我無比堅信,無論過去、現在還是未來,你都是我最無法分割的生命,我的唯一,以及我的……全部。”


  “阿棠,睜開眼睛看看我。”陳友諒的聲音有些喑啞。


  似有什麽濕涼的東西滴在臉上,我驀地打開眸子,他正側支手臂深情款款地俯視著我,那雙狐狸眼睛裏清光漣漣。


  我心中動容,輕輕抬手觸摸他猶帶淚痕的雙頰,那上麵,昨夜還不修邊幅的茸草已平整幹淨,光潔得猶如一麵水做的明鏡,而我羞澀的眷戀則在其中一覽無餘。


  我衝他眨眨眼睛,輕笑道:“還是這樣好看,像隻被拔了毛的傻狐狸。”


  陳友諒眸子裏清流般的光澤瞬息換作熊熊烈火,我安靜的承接著他幽深綿長的親吻,仿佛這是上蒼賜予我的最珍貴的禮物。


  我一定是這世上最幸運的女人,那一刻我這麽想。許多年以後,我依舊這麽想,能夠成為他的妻子,能夠擁抱他的愛戀,就是我永生永世的福祚。


  日漸西收,陳友諒輕輕搖醒安睡在他臂彎的我,柔聲道:“阿棠,天色不早了,隨我去見娘吧。”


  我霍然睜開眼,日華已經透過林越碎了滿襟,陳友諒不知從哪裏牽過一匹俊逸的黑馬。


  馬兒仿若見到經年的老友,雀躍地蹭著我,似在等待著什麽。


  我輕撫它黑亮的鬃毛,啞然失笑,抬眼望向陳友諒道:“它認得我?”


  陳友諒伸臂將我帶上馬背,接著自己也跳上來,一拍馬股道:“你是它的女主人,它當然認得你。”


  馬步穿雲,蹄聲驚風,我歡喜的倚在陳友諒的懷裏,連馬兒都認得我,看來他說的都是真的,我的確是他的妻子。


  黑馬繞著一條幽深地羊腸山路慢慢跑著,清淨涼爽的天風逆著雙頰拂過,舒潔著我四肢百骸的每一個毛孔。


  穿過茂密的叢林後,幾間櫞舊的木屋傍水而座,蔭蔽於青青翠竹之間。


  我隨著陳友諒跳下馬,這才看到屋門口有塊小而舊的匾額,匾上的鏤刻已褪作灰青的顏色,暮光斜斜地打上去,這才看清是“寧心觀”三個娟秀的大字。


  我轉向陳友諒,踟躕道:“娘……娘就在這裏嗎?”


  陳友諒默默點頭,執起我的手正準備叩門,我卻扯住他的袖袍駐足道:“等一下!”


  他回首探尋地看著我,我慌亂地理著自己鬆散的發絲和揉皺的衣衫,在看向他時,他已笑得明媚如花。


  我紅著臉低嗔道:“不許笑!”


  陳友諒忍著笑容,叩開了古舊的門扉。這是一座小小的庭院,僅有兩間小小的禪房和廚房、柴屋,卻都收拾得幹淨整潔。院子裏,翠華匝地,綠草如茵,院中有株高大偉岸的菩提樹,寬闊繁複的翠綠葉子交織在一起,清幽而雋永。


  樹下有一套石質桌椅,一個身披青布道服的女子正坐在石凳上擇著青蔥的菜葉,那股孤潔悠遠的意態,猶如渺然山水之間的白鷺,卻令我覺得莫名的熟悉。


  我正怔然,陳友諒輕聲喚道:“娘,諒兒來看你了。”


  那女子停下手中的活計,驀然回首,彼時光線有些暗了,卻無法掩住她麵龐上柔和潔美的光華。她大約四十如許,或許更年輕些。她的柳眉細細的,她的水瞳柔柔的,她的貝齒清清的,而她的容顏卻如秋月般淡雅、新雪般潔白、幽蘭般靜婉,那襲寬鬆的道袍穿在她身上,青蓮亦不足以描摹其自然的風骨,以及那抹恬靜入畫的清綺詩意

  我一時竟看得目眩神迷,她並不十分豔麗,亦不是什麽絕色,卻通身散發出一股令人沉醉的獨特氣質,猶若一杯雪露對出的清茶,逸人芬芳,沁人心脾。


  陳友諒曾說過,他的娘親閨名為陳蘭息,今日一見,果然如空穀幽蘭般,這母子當真是一脈相承的雋美。


  陳蘭息麵向我們,盈盈笑道:“我正念著你,你便來了。這位姑娘是?”


  這聲音溫婉似甘甜的泉水,卻激起我內心的漣漪,她不是陳友諒的娘親,又怎會……怎會不認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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