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明修棧道
我顧不得去看朱元璋的神色,隻一溜煙地逃出來,先是慶幸自己“突出重圍”,卻又不覺間邊走邊歎,這一歎便歎到了河岸邊。
殘星稀疏,夜幕寂寥,隻餘楊柳的柔嫩枝條,細膩的招搖著不該招搖的柔情。而那柳枝的錯落裏,則時而傳來三兩不合時宜的蟲鳴。
我於河畔的一方青石上抱膝而臥,眺望著隔了茫茫白霧的混沌夜空,一種沒來由的孤獨席天卷地般漫向全身。多久了,有多久沒有細細品味這種孤獨的感覺了?
河畔,曾經發生過多少足以令我回味一生的事啊!
當年,我在河畔偶遇一塵和曾是無嗔的朱元璋,又是在河畔下定決心跟隨陳友諒,從此誤了青蔥年華。也是在河畔,我與劉基,相依相偎,相知相惜,共聽風聲水聲,恬淡如鶯。
幾年過去了,一塵杳無蹤跡,陳友諒另赴前程,劉基則退隱山間,空餘我日日伴著這位本不屬於我的“良人”。
臨水綢繆,悵然而歎,不知何時,淚水已婆娑了往事。
“阿棠,你怎麽跑到這裏,讓我好找。”身旁有人緊挨著我的肩膀坐下,略帶怨怪的說。
我心下一驚,迅速抹去眼淚,回頭強笑道:“我看今天星光燦爛,正好賞……賞星。”
“賞星?”朱元璋疑惑地仰望空無的夜空,遂即好笑道,“今夜的星光,倒還是真是燦爛呀。”
我尷尬地推開他,投降道:“好啦好啦。你怎麽不陪著馬姐姐,跑出來做什麽?”
朱元璋隨意地聳肩,無奈道:“英妹說倦了,讓我不要擾她休息。倒是你,你不去約了李先生下棋,怎麽又跑來這裏賞……賞星?”
我幹咳一聲,望向別處,道:“我改變主意了不行嗎……哎!”
不由我反對,他已將我拉入懷間,他的胸膛寬闊而堅實,他的心跳聲沉沉入耳,一時之間,我竟忘記矜持。
朱元璋目若朗風,喟然道:“我怎麽瞧著你眉間隱有愁色,誰惹你不開心啦?”
我輕捶他的肩膀,他卻溫柔地拿起我的手放在他的唇邊,輕輕一吻,我登時麵如霞雲,低聲喃喃:“朱大公子,求求你別欺負我行嗎?”
“啊?”朱元璋劍眉一挑,眸中盛開出火熱的蓮花,“我有欺負你嗎?難道是我惹得你不開心?”
我側目規避者他灼人的目光,悄聲道:“不是你,是誰?”
朱元璋俯身用胡渣蹭著我的臉,柔聲道:“有嗎?我這是憐惜你。好啦,我不鬧你,那件事,你考慮得怎麽樣了?”
我被他磨得周身癢癢的,心卻像被人掏空了一般,翛然坐立,輕咳道:“哪件事?”
朱元璋任由著我掙脫他的懷抱,啞然失笑道:“阿棠,事到如今,還要跟我打啞謎嗎?”
我垂首踟躕,輕咬著丹唇,一時不知說什麽好。
好在他輕歎一聲後,話鋒卻轉:“前日,我聽聞亳州有一富商購去江南糧戶手中的大部分糧草,這對咱們大大不利。”
我驀然抬頭,驚疑道:“亳州?你懷疑是林兒嗎?”
朱元璋淡淡搖頭,篤定道:“不會,我曾向聖上上書求糧,並談及糧草買賣一事。上月的供糧便是他托人給咱們運來的,他和咱們坐在一條船上,不會沒有顧慮。”
我略微思忖,緩緩道:“你懷疑是有人故意挑唆?”
朱元璋灑然一笑,點頭道:“不錯。這人定不會是朝廷的人,他的目的在於壟斷糧食市場,讓咱們在走投無路之下不得不攻打采石,與元軍硬碰硬,兩敗俱傷。殊不知,我早就想好解決糧草問題的一勞永逸之策,而到南方采購糧草不過是掩人耳目而已。”
我心下駭然,脫口而出道:“你真要攻打采石?”
要知道,采石和太平都是江南最大的糧倉所在,隻與和州一江之隔,但是我軍苦於沒有戰艦水師,所以一直以來,隻能望洋興歎。
朱元璋揚眉微笑,施施然道:“我不但要打采石,還要打下太平,然後一鼓作氣,取下集慶!”
望著他胸有成竹的模樣,我卻不禁擔憂道:“我明白你是想轉移元軍的視線,故意拿糧草作引子,令元軍認為你短期內不會攻打采石,恰如當年拿下繆大亨一樣,施的是攻其不備之計。然而,我軍不善於水上作戰,也沒有裝備精良的軍艦,又當如何渡江呢?”
朱元璋滿不在乎地笑著,眉目間的英豪之氣更甚:“還記得咱們攻下和州時前來投靠的常遇春吧。”
我愕然地點頭,追憶道:“記得,但我卻覺此人過於狂妄,總是自稱能‘十萬之軍橫行天下’。”
朱元璋搖頭,神采奕奕道:“這次你錯了,他倒還是有些能耐的。他得知和州的困境,竟然悄悄說服了他的好友俞廷玉父子前來投靠。那俞氏父子在巢湖一帶頗有勢力,尤其善於水戰,這次,他們二人更要帶著手下的水師前來助我。”
我皺眉道:“若是真的這樣自然甚好,隻是他們可靠嗎?還有巢湖至和州千裏迢迢,又能否順利到來?”
朱元璋目光深沉道:“這俞廷玉的父親曾官至郡王,卻因元廷內部的宗室鬥爭而倍受牽連,險些身陷囹圄,這才自占巢湖,聯軍反元。這次他要來助我,也不是沒有條件。眼下,他正困於廬陽妖黨左君弼的圍攻中。”
我了然道:“他是要你去救他。”
“不錯。”朱元璋笑道,“這筆交易隻賺不賠,有了俞氏父子的水師,咱們紅巾軍走南闖北都不再是問題啦。”
我心念微動,注目於他道:“朱大公子有話直說,是不是又有用得著我的地方啦?”
朱元璋輕點我的額頭,嘖嘖道:“阿棠越來越聰明哩。明日一早我就會率部親抵廬州替俞氏父子解圍,到時還要請你替我做足這明修棧道的表麵功夫,以混淆視聽。就怕……就怕你不願意。”
我忽然有所頓悟,似懂非懂道:“你且說說,怎麽個明修棧道法呢?”
朱元璋的嘴角泛起神秘的微笑,湊在我耳邊,細細低語,溫熱的氣息縈繞在我的肌膚間。
近岸而來的河風,則細膩地吹拂著我們彼此錯落的心事,和一些不為人知的悸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