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落魂無魄

  軍中又小聲嘈雜起來,甚至有人抱怨要原路折返,不願意再去攻城。


  朱元璋見狀,神色愈發凝重,這已經不是殺一儆百能解決的問題了,軍心已被那詭異的歌聲和場景所深深迷惑。


  從來凡心與凡體,入陣魂銷魄亦傾!

  難道說,眼前的這如同鬼域般的一切真能讓人落魂無魄嗎?


  虛渺靈異的歌聲越來越近,漫天的白幡鬼爪般向腳下的眾生撲射而來,眾人驚呼著散開,那白幡竟冗自燃起淡藍的火焰!眼前的場景愈發離奇詭變,猶若一場讓人永無醒時的噩夢。


  忽然之間,一陣輕伶如泉、浩然如仙的琴聲“錚錚”地在空氣中流竄。每一個琴音都似一把利劍,生生扼住魑魅的歌喉!

  琴音節節攀高,歌聲句句奇渺,歌聲與琴音交錯進行,空氣裏肆溢著劍拔弩張的緊張氣氛。雙方像在進行一場殊死搏鬥,卻又久爭不下,那是正氣與鬼魅的殺伐征討!

  聽至此,我愁雲慘淡的眉梢也有了一絲喜色,訝然道:“有人在幫咱們破陣!”


  朱元璋眼中星光閃閃,即刻招來湯和附耳輕言,湯和聽後,驅馬至隊列中,領著大家一起唱著紅巾軍軍歌。


  “雲從龍,風從虎, 功名利祿塵與土。


  望神州,百姓苦, 千裏沃土皆荒蕪。


  看天下,盡胡虜, 天道殘缺匹夫補。


  好男兒,別父母, 隻為蒼生不為主。


  手持鋼刀九十九, 殺盡胡兒才罷手。


  我本堂堂男子漢, 何為韃虜作馬牛。


  壯士飲盡碗中酒, 千裏征途不回頭。


  金鼓齊鳴萬眾吼, 不破黃龍誓不休。”


  到底是人多膽壯,也到底都是年輕氣盛、血氣方剛的小夥子,起初大家還顫顫巍巍的歌不成調,漸漸地,竟也聲如洪鍾。


  當真是初生牛犢不怕虎,士兵們愈唱愈興奮,個個滿麵漲紅,仿佛在這生死一線的虛浮空間中抓住自己生命的最高信仰。


  少年們的呐喊聲,青年們的高歌聲,一聲聲交織在一起,最終竟壓過了那漫溢不止的詭異女聲!

  不知道是誰大喝一聲,一陣急促的鼓點如巫神的祭禮般奏響在山間,穿雲破霧,直上雲霄。那是萬千熱血男兒向天而發的怒吼,那是這世間最陽剛蓬勃之所在!它足以壓倒一切魑魅魍魎、奸邪汙佞!

  我猛抽馬股,卻不小心抽到自己的腿上,然而,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此刻的心是一種撥雲見日的暢快淋漓,暢快淋漓的又何止是我一人?

  誰也不再去管緊擦著自己肩臂落下的白幡灰燼,眾人肩並著肩,在這種激動的情緒中昂首舉盾,向前邁著整齊劃一的步伐。


  山窮水盡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不知這樣群情慷慨的行進持續了多久,眼前忽然烏雲盡散,豁然開朗。


  一條清靈靈的河水順著東西方向漫流,青草依依,燕舞鶯鳴,周遭的一切仿佛世外桃源,人間仙境,美麗可愛得宛若一夢。


  河邊榕樹下,一位青衣儒者按弦而臥,意態悠閑,口中依依呀呀的唱著:

  “大風起兮雲飛揚,


  威加海內兮歸故鄉,


  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那人正是定遠奇人李善長!

  我滿目驚喜地望向朱元璋,他的虎目中亦是星輝四射,凝固許久的唇邊也徐徐綻放出灑然的笑容,如獲至寶。


  在朱元璋的喝令下,我們強行壓製住重見天日的澎湃激動,踏過麵前淺淺的河流。


  浪花漸馬蹄,清風嘯林越。


  李善長的琴聲在一陣急轉回撥下戛然而止,如有佳語,大河橫前,想必正是眼前此景。


  就在我們翻身下馬的那一刹那,李善長緩緩立起,衝我們微笑示意,洗得發白的青布衣衫上卻風塵仆仆。


  我欣喜地望了一眼朱元璋,盈盈走上前,蹲下身子擦卻他鞋麵上的泥濘,抬頭笑道:“先生一路風塵,真是辛苦了。”


  李善長也不推辭,泰然自若的接受我這樣鄭重的大禮,隻盯著我的朱雀麵具瞅了半晌,忽然笑道:“我當是誰呢?選來是鳳凰變作了火鳥!”


  我不料他隻看了一眼就吐出此語,隻好微笑著討教道:“先生是高人,竟能探出那陣法的古怪,令我等深服。隻不知這詭變的陣法究竟為何?”


  李善長撫須道:“此乃殷商時流傳下來的落魂古陣,又被擅長音律者加以改進而成。一入陣中,無論鬼神仙凡,均將心神被懾、六識俱散而亡。要破陣也不難,隻因設陣之人是以旁門左道作陣中,威力大減,吾善養浩然之正氣,邪魅自然不攻自破。若是真正的落魂陣,隻怕你我都要命喪其中啦。”


  我點頭感慨,朱元璋走上前,歎道:“今日多蒙先生相救!”


  李善長搖首道:“非也,非也!古琴是餌,魚兒上不上鉤,終還要看那個釣魚的人。”


  朱元璋欣然道:“先生過謙!對了,您怎會在此?”


  李善長又搖起手中的羽扇,悠然道:“我是個算命的,偶爾也會為自己卜上一卦。我算出滁州城外有貴人蒙難,若我能僥幸消了此災,定能發一筆大財!”


  朱元璋的眼角眉梢都是笑意,他油然道:“先生等若助我攻下滁州,若先生不棄,可否入我帳中。一旦進城,我軍的所有軍需財務,盡在先生手中。”


  李善長停下搖羽,道:“替人消災,拿人錢財,豈非天經地義?”


  朱元璋目中星光閃閃,饒有興趣道:“方才先生彈唱漢高祖的《大風歌》,可是亦有所指?”


  李善長油然問道:“在我回答這個問題之前,我想問問將軍,亂世未定,何為一統之道?”


  聽到此處,我也不覺皺起眉頭,還好有麵具遮擋住我的驚訝。


  這個問題問得毫不避諱,似是在探求朱元璋的野心。要知道,無論朱元璋功勞有多大,在名義上他還是郭子興的手下,他又怎能越過郭公而直接跟李善長探討一統之道呢?這可是大不敬!


  何況,就算朱元璋有心取郭子興之位而代之,那這句話亦該由他向什麽人請教,而不應反被別人來考較質問。


  誰知,朱元璋更妙,又將這個問題推給李善長,他笑道:“一統之道在下並不甚懂,但我也有一個問題想要問您,如今元廷垂亡,群雄並起,四海撼動,九州皆亂,天下何時才有平定安穩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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