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魑魅歌聲

  傍晚,滁州城北皇甫山。


  一路的晴光豔好,順暢無阻,但行至此山中,忽然迷霧氤氳,混沌不清。


  我站在高地上極目望去,依稀還能透過重重霧靄看到滁州城裏絡繹不絕的車馬行人。眼前的一切倒讓我想起當年初次到太鶴山時的情景,明明隻有十幾裏的距離,卻千回百轉都近不了身,可謂是咫尺天涯,可望而不可即。


  朱元璋那英挺的劍眉早已皺成了迷霧中山巒,他環視著山中的一切。


  兩邊是高聳巍峨的崖壁,仿佛是盤古的巨斧劈開的一樣,崖壁中間鬼斧神工地隔出一條蜿蜒曲長的大路。隻是這條路,該不該走?這座山到處透著古怪,一旦敵人有埋伏,這樣一條路無異於死路。


  湯和走上前,遲疑道:“元璋,該不該走?”


  朱元璋凝眸思忖道:“你之前派去滁州的探子怎麽說?”


  湯和回答道:“探子說,滁州守將空虛,攻之甚易。不過,滁州官員日前得知咱們南進橫澗山的消息,曾向中順大夫察罕帖木兒求助,但察罕的兵在北方牽製劉福通部眾,並沒有來。他雖沒有派兵來,卻派來一個高人前往滁州助陣。”


  聽到察罕帖木兒的名字,我登時眸子雪亮,不假思索地對朱元璋說:“察罕這個人頗不簡單,我爹就在他手下吃過虧。”


  朱元璋點頭讚同,略帶詫異道:“我已經馬不停蹄地趕往滁州,按理說滁州城不該這麽快就得到消息。”


  我壓低聲音道:“你懷疑有內鬼?”


  他眸子裏異芒漣漣,似在踟躕眼前這個困境,正欲開口,天空中忽然烏雲密布,山間的光明瞬間自天上的雲縫被吸走。夏日的燥熱感突然消匿無蹤,取而代之的是一種陰測測的寒涼。


  一縷靈詭飄渺的歌聲從雲深不知處幽幽地傳來:

  “行行重行行,與君生別離。相去萬餘裏,各在天一涯。


  道路阻且長,會麵安可知。胡馬依北風,越鳥巢南枝。


  相去日已遠,衣帶日已緩。浮雲蔽白日,遊子不顧返。


  思君令人老,歲月忽已晚。棄捐勿複道,努力加餐飯。”


  那歌聲如泣如訴,哀婉淒涼,就像是一個女子在悲歎自己新作人婦便夫妻分別,各在天一涯。原本哀傷的曲調卻因此刻詭異幽暗的場景而變了韻致,猶如來自地獄幽靈的曲調,令人心底發怵。


  尤其是,在場的大多是妻離子散,常年在外的軍人,聽聞這首曲子難免傷心落寞,神情怔忡。


  就在此時,黑色的煙霧從山崖的縫隙中躥向路中間,張開鬼魅般的懷抱,死死擁住山崖間的眾人,歌聲更淒厲、悲愴,一聲聲地懾著人的魂魄。


  一時間,人生嘈雜,大家都議論紛紛。


  朱元璋當機立斷道:“徐達,擂鼓,豎旗!命全軍肅靜,違者軍法論處,格殺勿論!”


  誰知卻聽不到徐達回應的聲音,朱元璋沉靜如水的麵容也閃過一絲極難見到的慌亂,他回首四顧,並不見徐達身影。


  我見狀抓住的手,道:“不要慌,這想必是哪位高人布下的陣法,眼下大霧彌漫,徐達就在不遠處也不一定。”


  他鄭重地點頭,我卻分明從他的手心覺出點點細密的汗,是傷口又裂開了吧。


  他遂即跑到先行軍前,焦急地從神情癡惘的士兵中奪過鼓槌,親自擂鼓,頓時間,鼓點如雷聲般奏響在迷蒙的山間。


  眾人為這突如其來的鼓聲所震懾,猛然驚醒,神情愈加慌亂。


  朱元璋停下打鼓,厲喝道:“全軍肅靜,火速向山南跟進,怠慢遲疑者軍法處置!”


  彼時,我和湯和一幹人等已將軍旗高高豎起,將士們的精神也為之一震,屏聲斂色地急速向南邊行進。


  跨下馬蹄達達,我的眉頭卻皺得更深,徐達呢?他去了哪?

  說起來,自從他午後說要留作隊尾督軍後,仿佛就不曾見過他的身影。難道說,他是內鬼?

  可怎麽可能!他和朱元璋可是自小一同長大的交情啊。


  然而,來不及我多想。前方忽然有人一聲淒厲的高呼。


  我和朱元璋迅速地對望一眼,他立即命身邊的一名士兵上前查看。


  沒過多久,那小兵踉蹌著折轉回來,已是滿頭大汗,他誠惶誠恐道:“將軍,前方……前方有一個石碑,石碑旁邊有一個死人。”


  朱元璋沉聲道:“那死人是誰?”


  那小兵垂首,斷斷續續道:“是……是方才說去方便的小……小張。”


  我心中愕然,是誰在故弄玄虛?

  他正說著忽然抬起頭大叫一聲:“啊!白……白幡!”


  “胡鬧!白幡有什麽可怕的?將軍麵前豈容你大呼小叫,如此放肆!”看到那人的無狀,我不禁有些焦急地厲喝道。


  那小兵趕忙匍匐在地,渾身哆嗦著說:“小人……小人看到那碑上有字,寫著……寫著:白紙幡搖黑氣生,魑魅清音透虛盈。從來凡心與凡體,入陣魂銷魄亦傾!”


  他話音剛落,就響起奇異的鈴鐺聲,那鈴聲細細密密得幾不可聞,卻又如眼前的黑霧般無處不在、無孔不入。


  這時,軍隊中也掀起一陣嘩然之聲,人人都抬起頭滿臉愕然的望著什麽,我也不覺向舉目望去。


  隻見,山崖上,無數墜著鈴鐺的白幡正旋身而落,猶如黑夜裏行蹤飄忽的幽靈。歌聲再度響起,卻比原先更淒厲、更懾人。


  “鬼……鬼啊!”


  先前探路的那名士兵蜷縮成一團大聲喊著,朱元璋當機立斷,一劍割破了他喉嚨,大喝道:“大家不必慌亂,這不過是小人的雕蟲小技,立即舉盾前行!妖言惑眾者格殺勿論!”


  詭異的歌聲和鈴聲不絕如縷,白幡輕盈盈的向下墜著,龐大的軍隊在這種陰森可怕的情景中向前移動,卻已不複方才的英武和速度。


  我被眼前這一連串的殺戮嚇了一跳,望著朱元璋在黑霧中若隱若現的麵孔,我竟忽然覺得有些猙獰可怖。


  他抓住我的手,神情肅穆地凝視著我,眼裏有火苗燃燒,他匆匆道:“你別怕,咱們要速速離開這裏!”


  我點頭,身後又響起一聲淒厲的叫喊,我不覺扭頭失聲道:“這到底是什麽陣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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