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紫微星現

  臘月三十,正是隆冬時節,興許是昨日的白雪濯盡了世間的汙穢,今日萬裏無風,晴空如洗。


  饒是無風,依舊寒氣逼人,我不禁裹緊了外衫。連日的積雪,讓天地間都蒙上一層柔軟的白紗,眼前,是漫無涯際的白。而我,獨自一人矗立在天地之間,孤獨與天與地,皆是一般蒼白的顏色。我訝然於此刻的景致,如此熟悉的蒼白,讓我心頭一陣恍惚,仿佛又回到兩年年前的那個雪夜,唉,我又何必再想不相幹的人。


  如今,我應該想的人,是劉基,也隻能是劉基了。


  可是,自從那日橫生枝節之後,我與他到底是生分了許多。一切還勉強照常如故,他再不提旁的,我也裝作不知。我和他,都於無言中小心翼翼地避開那個話題。但到底是有什麽潛在而深沉的東西改變了,我們都有意無意地疏遠對方。


  這樣欲說還休的情致讓我在心中苦苦掙紮,我突然想離開這裏,隻因我無法預知自己是否有勇氣麵對這已經或即將發生的一切。


  仿佛上天也知道我的愁苦,極為應景地一連下了好幾日的雪。而我與他,當真是芭蕉不展丁香結,同向春風各自愁。


  想到他,我回過神來,環顧四周,並沒有他的身影,想必又是去了那裏。


  這幾日,他總會去湖邊鬆樹下,觀測星象,仿佛隱隱之中將要有什麽變數。


  我捧著手爐,踏入這白茫茫的雪地裏,天地間自此多了一串印記,猶如一塊墨緩緩地暈開,與九天之上的星之軌跡遙相呼應。我回頭望了一眼白雪簇擁的小屋,恍然覺得回首似夢,往前便一步踏入命運的洪荒。不,不能回頭!人隻有向前看,隻能向前看。不知為何,今日總是心神不寧,我收回逸散的心緒,快步向前走去。


  大約走了兩裏,遠處影影綽綽的鋪開了樹的陰影。那樹下立著一個白衣人,若不仔細看,根本看不出,清淡地似要入了這冰雪揮就的畫裏。


  望見那一襲淡然的身影,我的心也安定下來,朝他走去。


  “你是越發精進了,你與我十丈之隔,我才發覺你。”他人未動,聲先出。


  我不禁含笑:“那是因為你入了神。”我款款向前,他回過身來,星光雪芒在他周身鍍上一層淡白的光輝,讓人無法直視,他看到我,俊逸的臉上泛出笑意,道:“天這樣冷,何苦跑出來,你身子受不得寒。”


  我嗔怪地望了他一眼,一把將手爐塞到他手裏,說:“你也知道天這樣冷,又為何在這裏一站便是一天呢。縱你是神功蓋世、銅牆鐵壁也經不得這樣凍著!更何況……”我本欲說更何況今日是除夕,應該圍坐桌前,吃一碗熱乎乎的團圓飯,心中卻想,除夕又如何,難道我還能邀他與我一起守歲不成?今晚,再怎麽說,他也要回趟家吧,我終是要孤身一人的。腦海裏電光千閃,想到此處難免黯然,便沒有說出口。


  他微微捧住手爐,也不推辭,隻是饒有興趣的看著我:“更何況什麽?”


  我被他瞅得發窘,並不看他,裝作若無其事的把頭扭到一旁,仰著臉望著天上的星光。它們似是受不住被這刺骨的寒冷,躲躲閃閃的發著抖,唯有中天之上,靜默了多年的紫微星明亮得近乎虛無。那不切實的光芒晃得我微微發怔,蕩起隱匿已久的記憶的漣漪,我幽幽轉口:“你還沒告訴我方才想什麽如此出神?”


  “看!”他修長的臂膀直指星辰,睿智的光流轉在他明亮的星眸中,“沉寂多年的紫微星終於出現了,當今天下亂世,總算有所依靠。”


  紫微星,就是帝星。


  我茫然地隨著他的指向望去,歎道:“你和那位老先生一樣,都愛鑽些玄學,可我們這些庸人,實在是看不透。難道這顆星一出,天下蒼生的命運就都要逆轉了嗎?”


  他轉過身笑道:“那也不盡然。”


  然後,他又指向天際揮灑璀璨的蒼穹,緩緩道:“四星現,紫微出。如今四星尚未入其軌,紫微方出,依舊是混沌不堪,變數無窮。隻不過,相較於前幾年,已經好過許多。”


  我望著波瀾壯闊的青天,北方玄武和東方白虎正如日中天,而南方朱雀和西方青龍卻星群黯淡。居中的紫微星則稍稍偏向青龍與朱雀的方向。記得劉基常說,盛極則衰,衰極必返,難道眼前這兩叢沒落的星群正悄然孕育著某種不可知的力量?


  想起伯父曾說我是命主朱雀,我不禁道:“四星又是誰?如何才算入軌?”


  他仰歎道:“白虎奔原,青龍淺野;朱雀翔南,玄武……嗬,天機不可泄露。”


  我別了他一眼,嗔道:“你還跟我賣關子呢!”


  他笑吟吟地看著我,道:“總之,普天之下唯有紫微星才能讓四星歸位,天下太平。”


  我歎了口氣,道:“如今九州瘡痍,四海翻騰,若真能太平,那也便好了。”


  我說著,覷著他的神色,緩緩道:“現下群雄逐鹿,天下大勢初露端倪。既然帝星現,四海歸,先生才冠江南,難道不曾想過擇一良木而棲?”


  他皺了下眉頭,轉而興趣盎然地看著我,道:“你也在江湖中奔走了一年又餘,你且說說,你眼中的天下大勢是什麽?”


  我略一思忖,開口道:“如今天下百姓反元之心高漲,載舟覆舟,想必大元已是強弩之末。但不得不說,朝廷中亦不乏文治武功之人,上有脫脫,下有察罕帖木兒,個個都是足智多謀、驍勇善戰之人。有他們在一天,反元義軍就難以青天。而義軍中,依我看,新起的南鎖紅軍、北鎖紅軍皆是草莽湊分子之人,不足為計。台州方國珍起義最早,卻一直固守原地,聽聞此人刻薄淺識,想來難成大業。南方紅巾軍……南方,徐壽輝自是一方名士,早年就結交各路俠義多才之人,如今更是手持玉璽,坐擁百萬大軍,隻怕將來會是逐鹿中原的主力軍。但軍師彭瑩玉故去後,徐壽輝仿若失卻分寸,變得矯躁急進,可見其華而不實。而北方紅巾軍,自不必說,韓林兒之父開啟先河,又是皇室後裔,各路英雄雲集響應,儼然已是王者之師。”


  我心底還是隱隱希望,劉基能夠出山,為林兒,為趙宋江山謀全。所以我故意這樣說,一方麵是出於自己的私心,另一方麵也是試探劉基的心意。


  他讚許地看了我一眼,卻含蓄地笑著,搖頭道:“北方紅巾軍雖然獨占鼇頭,但已然初顯頹勢。要知道,他們有一個致命傷,那就是少主年弱無識,全靠劉福通一路闖南攻北。即便劉福通無二心,長此以往下去,隻怕無功無德的韓林兒無法服眾。”


  這也是我一直擔憂的問題,此刻聽他娓娓道來,我更覺沉重。


  他又道:“你方才漏了一人。”


  我恍然道:“你說濠州的郭子興?此人我並不了解,聽聞是一個豪爽好交的漢子。這人也有一聰明之處,就是遠尊韓林兒為王,而不自立,這樣既免去許多無謂的紛爭覬覦,他日若有危難又可仰仗北方軍。如此群王林立之際,還能沉下心來,不驕不躁,可見,此人也不得小覷。隻是,與他一起起義的還有孫德崖等四人,五人皆是元帥,俗話說一山不容二虎,隻怕貽害無窮。聽聞尊韓林兒為君之事,就令五人生了間隙,分成兩派。”


  他正欲接口,忽聽山間響起一陣震耳的長嘯。


  他笑道:“說曹操,曹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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