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橫生枝節
轉眼間,我回到青田已經兩個多月,這些日子一來,我漸漸耽溺於這樣靜然相守的時光中。劉基雖憐惜我,卻也從不做什麽越裾的行為,仿佛隱約之間,我們心中都各懷心事,始終無法坦然而對。然而,年關將至,我隻歡天喜地地忙起來,也顧不了那麽多細枝末節。
這日一大早,我就下山去賣藥草,順便在村裏子置辦些年貨來,再怎麽說,也快要過年了。即便我和先生無所謂,小方畢竟是個孩子,總得讓孩子感受些過節的氣氛才好。
今年的冬天來的遲,山間的雨雪也一直姍姍未來,其實我也是怕雪的。受過兩次徹骨的冰寒之後,我不但不耐寒,反而心裏更懼怕,人心總是這樣奇妙。
如今山間草木凋零,唯獨那鬆柏四季常春,猶如他一般,無論歲月怎樣滄桑變幻,他永遠昂然地站在那裏,讓人安心而歡喜。
望著鬱鬱含翠的鬆林,我裹緊身上的風毛,一路向山上走去。
“先生!”我滿心歡喜地推開房門,卻瞬間愣住了。
屋裏,劉基正抱著一個三四歲的孩子,和一個麵如冠玉的年輕人攀談。此刻我驟然前來,他驚地登時長身而起,遂即又很勉強地笑了笑:“回來了?”
這個孩子是誰?這個男人又是誰?
我一時不知說什麽好,就把手上拿的東西放在桌子上,尷尬地回了句:“是。”
那年輕人見了我皺眉道:“這位是?”
劉基輕咳一聲,幹笑道:“這位是阿薇姑娘,我的一位故友。阿薇,你過來。”
我遲疑著走過去,劉基指著那個年輕人道:“這位是我的侄兒劉玢。”
劉玢!
聽到這個名字,我幾乎站不穩,真沒想到,再見麵卻是這般光景!
我勉自鎮靜,苦笑著向他道了聲“好”,又奇怪地望著劉基懷裏的孩子。那孩子也正睜著烏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打量著我。
劉基大有深意地望著我,緩緩道:“這是我的長子,劉璉。璉兒,快叫姑姑!”
他的長子,他竟然有一個這麽大的兒子,還是長子,這……
我難以置信地望著眼前的三個人,不由向後退一步,雙手按住身後的椅子,臉色發白,突然竟覺得有些可笑。
多少次想象與劉玢再相見,卻從未想過比眼下更糟糕的情形!
劉璉嘟起小嘴,一臉的不情願,他開口道:“不要,我又不認識她!”
我一時尷尬的不知如何是好,卻聽劉玢冷笑道:“我說叔叔怎麽不願下山與家人同住,連過年這樣合家團圓的日子,也不與家人同慶。原來是金屋藏嬌,有‘佳人’相伴。”
劉基嗔怪道:“玢兒,休得無禮!”
劉玢一把抱過劉璉,又道:“我當然不如叔叔那般憐香惜玉,我看璉兒在這裏也不合時宜!我們還是走吧!”
他說罷還瞪了我一眼,此刻我心中委屈至極,偏偏他又向我投來那種目光,我索性破罐子破摔,狠狠地回視於他。誰料,他的眼中突然有一絲恍惚,難道他認出我了?
我急忙瞥向一邊,解釋道:“這位公子誤會了,我是孝孺的姑姑,一年半前,將孝孺托付於先生。如今已有一年未見孝孺,又聽聞浙江有變,日夜擔憂,故前來探望。眼下就要過年,孝孺舍不得我,我便留下來陪他幾日。”
話說到此處,已是心虛至極。可我又怎麽會知道,他還有個孩子呢!
劉玢麵色陰冷地看著我二人,道:“叔叔,我真替嬸嬸不值!”
言畢,他拂袖而去,我怔怔地望著劉基,忽然輕笑一聲。人生啊,就是如此會開玩笑。
劉基默然取出兩個茶杯,滿上茶,複又坐下,道:“阿薇……”
我歎了口氣,坐下,道:“你為什麽不告訴我?”
劉基不動聲色地把茶杯遞給我,我伸手去接,他卻突然握住我的手,我神情複雜地望著他。
他緩緩開了口,道:“阿薇,我不知道那一年多以來你發生了什麽以至於不願見我。後來,你好不容易回來了,我反而不敢告訴你,我怕你又一走了之。也罷,終是我作繭自縛,你看到了,我有兒子,我不像你想象得那麽完美,我……”
我輕輕拂落他的手,淡淡道:“如今說這些又有何意義呢。先生既是有家室的人,何苦與我這麽一個流落天涯的孤女糾纏不清。”
其實又何止是這個原因呢,還有劉玢,劉玢呐!如今再怎樣,也無法隱瞞了吧!
劉基那樣聰明的一個人,早晚有一天會發現我的身世,那麽劉玢……更何況,我還有國仇家恨未了,我又如何能拉他下水!最重要的是,他有兒子,勢必有妻室,我夾在中間又算什麽呢?原來這就是當日阿茹娜對我警告啊。
劉基接口道:“阿薇,你聽我說完。我知道,你一定會怪我負了烏蘭的一片癡情。四年前,我母親病危,自知大限已至,她臨死前唯一的心願,就是要為她添一個孫兒。我躲避深山數載,從未盡過一絲孝道,實在愧為人子。為了讓她老人家心安,便娶了璉兒的母親沁嫻。未及,沁嫻生下璉兒,本想我劉基一生,雖得不了心愛之人,能得享天倫,了此殘生,也便罷了。誰知兩年後,沁嫻生下我的二子璟兒時難產而終。恰又適逢朝局動蕩,我意誌消沉,便再度隱於山間,不再出仕。想來我劉基,注定孤老一生,凡是我的女人都遭逢不測。”
我聞言,心中不忍,安慰道:“先生……”
他擺了擺手,繼續說:“沁嫻,終是我對不起她。也難怪玢兒會責怪於我,兩個孩子自小就失去了母親,我又棄之不顧,未盡父親之責。但我想,若能有一人,為我疼愛這兩個孩子,沁嫻必定也會很高興。”
他說罷,目光灼灼地望著我,似是期待似是探尋,我苦笑著垂下頭。
他的意思再明白不過了,可我又如何能應允,他若知道我是劉玢的未婚妻,又當如何?
他站起來,望著窗外在夕陽下影影綽綽的鬆林,輕歎一聲,道:“我知道,如今我說這些,你一定很難接受。跟我在一起,實在是委屈了你。”
落日的餘暉層層暈染著他的白衣,沒來由地漫出一股孤獨淒清的滋味。
我望著他的背影,幾欲說出我與劉玢的婚約之事,卻怎麽也說不出口。
韓宛棠啊韓宛棠,你為什麽不敢說呢?你在害怕什麽?
你害怕他知道你是劉玢的未婚妻後,就會徹底放棄你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