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血祭之魘
溶溶明月,綣綣清風,方才人海茫茫,而今卻已人去樓空。
一朵柔嫩的花以一種曼妙甚至倨傲的姿態悠悠的隨風起舞,最終以一個做作的旋身,墜入我的發間。
我靜默地趴在竹樓下的石桌上,煩惱地拂落頭上的香花,它輕盈的翻舞著,猶如一隻驕傲的蝴蝶,哪怕墜入泥土的那一瞬間也不忘記擺出一個勝利者的矯揉姿態。
我太息著,空靈的山,空靈的香,始終無法消散在我神經裏四溢不止的沉重。
片刻後,我已無暇顧及屋內的種種,因為眼前的景象漸漸迷蒙,一絲香甜而又糜爛的氣息悄悄滲入我的每一寸肌理。
“日月星神出來了,
吾民的魂魄使他們愛惜,
事情已到了盡頭,
神啊,您知道嗎?
血已流滿您的祭台
神,你聽不見不知道嗎?
頻繁的呻吟聲已經止住,
稍許,給您罪人的魂引
永世不轉,萬劫不複,
故尤神啊,
請平息您的憤怒,
從暗樓出去吧!”
恍惚中,眼前人頭聳動,詭異的歌聲懸在耳畔,我倉皇地向前走著,想擠過密集的人群探出前路。
“借過,借過!”
可每個人都像提線木偶一樣惶恐地匍匐跪拜,絲毫不理會我的叫喊。
終於,我擠到了最前方,但前方到底是什麽?
龐大的祭壇上,一個匍匐在地的黑袍女子緩緩立起,她揚起臉,我卻看不清她的麵容,她是誰?
“咚,咚,咚!”
震耳欲聾的鼓聲響起,數十個人被推搡入祭壇下的一池清水中。他們的眼中滿是不甘和仇恨,為首的一個白衣女子猶如咆哮的怒熊,不停的扭動著,嘶喊著,卻沒有人理會她。
台上那個黑袍女子伸出雪白的手臂,一隻手持著雕刻複雜的苗刀,猛地劃破自己的皮膚,鮮紅的血汨汨地流出。
她繞場一周,將血滴落在每一個被禁錮在池水中的人的頭頂。那血,順著他們的麵龐刻板地滴下,猶如令人絕望的毒液。
黑袍女子站在祭台中央,也許是流了太多血的緣故,她的身體微微搖晃,一個黑袍少年趕忙上前扶住她。
她不動聲色地推開那少年的手,向著台下的眾民抬起雙手,血一滴滴混入清澄的池中,漫漫暈開。
“故尤神,
請接受吾民的祭禮!
請寬恕吾民!”
“咚,咚,咚!”
又是三聲鼓鳴,兩個苗族大漢,分別抬著一個大麻袋走向池邊,裏麵似有什麽東西在不停的聳動。
接著,麻袋被放平,隻消輕輕一拉就會被打開,但那兩個大漢的臉上升起些微猶豫。
“獻祭!獻祭!獻祭!”
壇下的民眾瘋狂的呐喊著,兩個大漢手一抖,麻袋應聲而開,數百隻細長的赤蛇奔湧而出,“嗖嗖”地滑入水中。
那些蛇起初猶疑著,似乎畏懼著什麽,不敢接近池中的人們。信 眾們的吼聲更強更盛,蛇仿佛受到了鼓舞,如獲大赦一般,歡快地奔向池中的眾人。
“不——”
淒厲的叫喊響徹雲霄,但很快被台下眾人的歡呼聲所掩埋。
鮮紅的血液如墨水般迅速漫開,池水很快被染紅,那觸目驚心的紅色漸漸掩蓋了一切,包括池中那些苦苦掙紮的生命。
我驚愕地向後退著,退著,步伐錯亂。身後,有一個人拉住我的手,我訝然回頭,是一個小女孩,我喘著氣看著她。
她稚嫩的臉上閃著妖異的光,緩緩道:“幫我!”
她的目光似乎有著某種不可抗拒的力量,我茫然道:“怎麽幫?”
她伸出手指向祭壇上的黑袍女子,一字一句道:“殺了她!”
我麻木地望著前方,漆黑,淺灰,淡藍,血紅,橙黃,在眼前炫然轉動,一時間天旋地轉,頭又疼又重。
驀然之間,一絲清涼的氣體蕩漾在鼻間,我渾噩的身心也漸漸明晰。
悠悠轉醒之後,觸目的卻是一種彌漫的黑色。我愕然地抬眼,一張熟悉又陌生的臉出現在麵前。
那竟是陳友諒!
此刻,我正倒在他懷裏,雙手緊緊的攥著他的肩膀。我猛然驚醒,“嗖”的彈開,卻一個不穩差點跌倒。
他趕忙扶上我,我迅速地拂落他的手,一邊看著身處的環境,一邊冷冷道:“你怎麽在這裏?”
還好,我還是在那座竹樓下麵,隻是剛才那一幕是怎麽回事?是夢境嗎?
如果是夢境,又為什麽讓人覺得如此真實?
他微微愣了一下,隨意的把手收回,道:“我奉元帥之命,前來協助彭軍師。”
我冷哼一聲,道:“原來你們的徐大帥不放心一塵大師,讓你來盯梢。窩裏反,好極了!”
他不卑不亢道:“並非如此,而是徐帥深知滇南故尤教之危險,不放心彭軍師的安危,特派我來助其一臂之力,也好相互照應。”
我不屑地說:“是嗎?一塵大師文武冠絕,似乎沒有必要吧?”
他輕笑一聲,道:“你知道你方才有多危險,隻差一點你就掉入別人的陷阱中,可那一塵又在哪?他有沒有來救你?”
“剛才究竟是怎麽回事?”我將信將疑的看著他道。
“你中了別人的幻術,”他沉吟道:“其實也不是幻術。隻是這個人精通草木之道,她用一種花香迷住了你的神誌,讓你產生幻象。如果不是我及時趕來,你已經被她惑住心神,後果不堪設想。”
我想來也不禁有些後怕,又道:“那你見到那個人了?”
“沒錯,”他的眼裏閃過擔憂,道:“但我隻看到她的背影,當時她正附在你耳邊說著什麽。想來是我驚動了她,等我走上前時,她已經不見了。”
我疑惑道:“她?她是誰?究竟有什麽目的?”
陳友諒思忖道:“若我沒有猜錯,她應是竹樓上的明月姑娘。因為她也穿著紅衣。”
我和他迅速地對視一眼,同聲道:“不好!”
如果這一切是明月做的,那一塵他……
我和陳友諒急忙爬上竹樓,剛要破門而入,門卻自己開了。
一襲白袍瑩然於目,那人正是一塵。
麵對白晝逆來的光芒,他漠然地眯了下眼睛,緩步走出來。
我和陳友諒麵麵相覷,隻因他此刻的神情。
此刻的他像一隻離群的白鷺,原本優美怡然的姿態被其矛盾和索然的神情蠶食幹淨,一種漫無目的的殺氣正毫無章法地表露無遺。
他睥了一眼陳友諒,道:“你來了?”
陳友諒隻得答道:“不錯,我來了。”
我向屋裏探著,卻聽他又說道:“不用看,她已經走了。”
我心中一驚,道:“她走了,大師竟然不知道嗎?”
“嗬,”他輕笑一聲,道,“故尤教的幻術,果然高明。她,絕不是一般人。”
我猶疑道:“大師,你知道她到底是誰嗎?”
一塵默然不語,目光飄往遠方。
陳友諒看了我一眼,又道:“方才那個妖女給阿棠布下了幻境,阿棠,你剛才看到了什麽?”
我微微失神,阿棠,這個稱呼渺遠的像另一個世界的回聲。
但是很快,在他焦灼的目光下,我不得不回過神來。
“一場祭祀,”我極力在腦海中汲取那個幻夢的片段,色彩一幕幕重疊,我不禁皺起眉頭,“他們用活人做祭禮……血,一池的血……有一個黑袍女人,看不清麵容……對了,還有一個小女孩,她,她叫我殺了那個女人!”
不願再回憶,那個夢實在太可怕,我輕輕撇過頭,避開他繼續探尋的目光。
一塵眼中卻精光一閃,道:“血祭,你說的是血祭。莫非是十五年前的那場血祭,可這一切又怎會出現在你的夢中?”
陳友諒若有所思,沉吟道:“我看到阿棠時,有一個紅衣女人正在她耳邊說著什麽,我猜,那個女人一定和這場血祭有很大關係。”
一塵目光深邃,緩緩道:“她不但和這個血祭有關係,還和故尤教十五年前內亂這段秘事有很大關係。她……”
他說著,忽然眉頭深皺,捂著腹部,依靠著門扉,冷汗涔涔落下。
我急忙上前扶住他,驚道:“大師,這是怎麽回事?”
一塵麵露痛色,牙齒咯咯的響,想來他忍的十分痛苦。
陳友諒亦驚痛不已,一把抓過他的手臂,將其袖子捋開。那手臂上的血管赫然變成了黑紫色,此刻猶如毒蛇一樣向上蔓延著。
陳友諒不覺向後退一步,木然無言,難以置信的搖著頭。
我瞪著他,怒喝道:“這到底是怎麽回事?你怎麽不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