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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寶劍鋒自磨礪出,梅花香自苦寒來 上

  不知不覺,已經在青田呆了大半年,如今正值七月流火,好在山間總有清泉涼風,日子倒也十分舒爽。


  這大半年裏,劉基白日裏就教小方百家經典,晚上他往往獨坐在荷花池邊的鬆樹下喝酒。我不知道他為什麽那麽愛喝酒,在我看來,那樣靜默而蕭索的長醉像是與寂寥黑夜的一種無聲的宣戰。


  他酒量很好,卻也會醉。醉了以後,總是一個人對月舞劍。本來,他是要把劍法也教給小方的,奈何小方對此並無興趣,隻是整日深深埋頭於書中,劉基總是笑談:“這小子讀書成癡,敢情是書蟲轉世!”


  不得不說,他的劍姿甚美,隨風而動,隨雨而歇,飄逸瀟灑,暢快淋漓,似高妙的武學宗法,又似白鶴起舞。若是夾雜了三許醉意,便愈加風神絕倫,渺然如仙。


  我夜夜觀他舞劍,偶爾也心馳神往地撿來樹枝跟著舞,日子久了倒也似模似樣。無形之中,這劍法似乎讓我的身體比以往更加強健,步履也輕盈多了。以往上下山需要四五個時辰,如今來回隻要兩個時辰就足矣。閑暇時,他便教我一些歸納吐息之法,我日日跟著他做來,越發覺得神清氣爽,半年以來我再沒有生過一場病。


  雖然偷師於他,但我決不願讓他看到我舞劍,隻因他舞的太好,讓我自慚形穢。


  然而有一日,我於山中的荷花池裏輕送一葉扁舟,旋身其上。


  荷葉田田,清蓮濯濯,涼風徐徐,明月皎皎。我不覺心曠神怡,便拈了一捧白荷,以花作劍,翩翩而舞。


  我正如癡如醉之際,一曲簫曼不期而至。


  簫聲,厚載我半生悲傷的簫聲,我有多久沒聽過這簫聲了。


  今夕明夕是何夕,那一襲黑衣原來從未從我心頭褪去。


  我微微怔住,眼含淚光,簫聲戛然而止,一句漫吟遠遠傳來:“晚涼風定卻回船,望見新月在天邊。放下荷花深深拜,翻身忙整翠花鈾。”


  我如夢初醒,一個旋身不穩跌坐在舟中,手中那一捧青蓮順著傾灑的月光飄落於暗影沉浮的碧池渺渺。


  白衣翩飛如清風般無聲地躍入舟中,他虛扶著我的雙肩,關切道:“怎麽了?可是扭傷了腳?”


  我抬頭,對上他暖如驕陽的目光,不是他,不是他!


  眼中的濕潤迅速風幹,神色卻是黯然,我緩緩站起來,淡淡道:“沒事。”


  他竟也有瞬間的恍惚,那熾熱的眼神仿佛越過我看到了另一層虛無的影子。他尷尬地收回停在半空中的手,亦是沉默。


  我與他靜默地並肩而立,驀然之間,淒涼之意更濃,歲月寂靜無聲,偶有幾聲蛙鳴鬧在傷心人的心頭。


  “你舞的不錯。”他突然輕歎一聲,緩緩說道。那語調不像是讚歎,而像是一種悵惘的追憶。


  我愕然地對上他的眸子,歉然道:“未經先生允許,我便偷師於您……”


  “無妨。”他躬下身子,小心翼翼從池中拾起那朵一落蓮花,動作說不出的輕緩憐惜,仿佛那花兒是一個嬌柔的少女。


  我詫異於他眉間驟然升起的蕭索,這才注意到他麵色蒼白的像冬日裏的第一場雪,他又道:“是基唐突了,今日飲酒過多,偶然見到你舞劍,想起一個故人,便借著酒勁擾亂了你的情致。”


  我這才注意到,一股濃烈的酒氣正混著他身上特有的芷蘭芬芳,悄然纏繞著淒迷的夜色。


  幽深的月光注入他同樣幽深的眸子,明亮而皎潔,他修長俊逸的身姿與滿池的純白一同搖曳在夏夜的風中,卻是一種令人心痛的優美。


  那一瞬間,我恍若隔著重重山霧看到了隱藏在他心底的某個隱秘故事,一個瀟灑男兒背後的細膩悲情。那是我第一次走進他的世界,一個哀傷而蒼白的世界。


  他不經意間飄灑的憂傷深深地觸動了封存於我自己心底的那份隱秘,我幽幽道:“沒有,你的簫聲很好,也很應景。”


  他抬頭,似是酒醒的緣故,先前那份傷感已悄然消匿,眸裏的星光卻更濃,他道:“你的劍法更好。真想不到,你倒是能無師自通,這套水問由你舞來,更具出塵飄逸之意。隻是未免鋒芒太過,告訴我,你為何要學劍?”


  為何?難道讓我永遠做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弱女子?我不想再出現第二個陳友諒,我隻想用我自己的手,守護我自己的命運和堅持。


  我坦然的注目於他,道:“生逢亂世,我不過是一個四處漂泊的流浪孩兒。雖不願害人,卻難免為世情的利刃所波及,我隻願把自己磨成一把同樣鋒利的劍,以求自保。”


  他仰頭凝視著燦然於蒼穹之上的星辰,那些明星縱橫交錯,遙遙望去猶如一隻展翅的雛鳳。連日來一直跟著劉基,我也粗略地看過一些有關星象的書,那些幽深的璀璨正是南方朱雀。


  “寶劍鋒自磨礪出,”他微笑著,遙指天邊的另一叢更為明亮的繁星,歎道:“玄武與朱雀一朝相會,便是無妄劫災,那將是世間最鋒利的兩把劍。”


  我身形微顫,朱雀朱雀,他這麽說,意欲何為?難道他已知道了我的身份?玄武又是誰?


  我茫然道:“先生的話玄奧高深,我並不懂。我以為,人的命運全掌握在自己手中,與天上的星星又有什麽關係?”


  他淡然而笑,道:“你說這話的神情倒是像極了我昔年遇到的一個孩子。你還年輕,有一天你會發現,這是天道,人要想掌握自己的命運,就要洞悉天道,順應自然,而不是一味地按照自己的意願為事。”


  我搖搖頭,道:“我是年輕,可我也不再是個孩子了。我隻知道,人活著若是不能做自己想做的事,活著也不過是行屍走肉。”


  他略帶憐惜的望著我,眼神裏是久經世故的滄桑,他歎道:“以你的年紀,卻終日操持著不合時宜的成熟與哀愁。你可知道,這樣下去,你就會像這朵開過荼靡的白荷,當純白的花瓣碾落之後,你終將痛惜於無法挽回的如水青春。”


  我望著他手中的白荷,隻這一瞬間它綻放著最決絕的淒美,下一刻,它的美麗將煙消雲散,零落成泥碾作塵。但這並不是一朵花的終結,春華秋實,今日的消亡隻為了來日的果報。正如我,我還有需要守護的人和事,那是我的罪責,我的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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