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岩扉鬆徑長寂寥,惟有幽人自來去(下)
“承蒙先生不棄。先生於我有救命之恩,有些事我並不是不願說,隻是往事不可諫,來者猶可追。”我又說,在他智光流轉的眼眸中,我實在說不了太多謊話,不如真假相合,真亦假時假亦真。
“好一句‘往事不可諫,來者猶可追’!莫以為這是天大的事,對我而言,不過是於路邊遇到一隻折翅的雛鳥,順手幫它扶正斷骨,然而道法自然,人莫為之,這隻鳥能不能飛終還要看她自己。”他已做好了一道菜,麵色不改,端放在我麵前:“阿薇,好名字,請。”
我千裏迢迢而來,怎能就這樣無功而返?況且,我又能到哪裏去呢!
我忽然起身欲跪下,眼光流轉:“先生莫要趕我走,我身無長物,更無親無故,天地之大,已沒有我的去處,若先生不棄,請留我些時日,為奴為婢,絕無怨言。”
劉基忙把我托起,定定地望著我,那眼神深若深潭,似能看透人心,他說:“阿薇,我觀你麵相不凡,隱有命主朱雀之相,將來必有大作為,怎能棲於我這陋室之中作一粗鄙之人。”
朱雀,又是朱雀!
我聞言,心中愈發不甘,立直了身子,毫不讓步,道:“先生既然會看相,就應該知道先生命亦貴,絕非山野隱居之士。”
劉基不動,也不說話,良久,說道:“一道菜總是怠慢了客人,待我再備一道菜,阿薇,你先坐。”
我沒有答話,隻是依言坐下,有時候女孩子話太多並不會討人喜歡,而適當的沉默往往更有力度。
隻一會功夫,桌上擺滿了菜肴,一應的農家菜肴,並無甚特別之粗。但隻是觀其色聞氣味,就讓人頓時食指大開,大巧若拙,大繁若簡,最簡單的東西才能顯出真功夫。
他亦俯身坐下來,將碗筷遞給我,歎道:“我並沒有要趕你走,岩扉鬆徑長寂寥,有佳人相伴,基亦求之不得。何況,你們二人能尋到這裏,又差點破去我的十二天罡陣法,可見你我之緣不淺。”
我一麵放下心來,一麵奇道:“十二天罡陣法?我從未聽過此陣。”
他悠然道:“你自然不會聽說,這陣法是前幾年我隱居丹徒時,閑來無事擺來玩的。其實也不是什麽陣法,而是一幅天行星象圖。”
他說著手指沾了些茶水,在桌子上飛快地點點畫畫,邊畫邊說:“此圖由二十八星宿、北鬥、黃道十二宮相連而成,十二星宿又分青龍、白虎、朱雀、玄武。你看,貫穿山中的這條溪流是‘赤道’,林中近屋處的石頭便是‘北鬥’。”
我恍然道:“我想起來了,那一共有五組,每組七塊,想必就是‘北鬥七星’。”
他讚許地看了我一眼,接著道:“不錯,那一片綠意蔥蔥的鬆林就是‘二十八宿’,入陣處有一方巨石,你若仔細看,便會發現上麵有太極圖案。”
我接口道:“不錯,當時我還以為那是伏羲八卦陣,是小方告訴我那不是。”
他眼中徒然一亮,道:“那是‘雙魚宮’。想不到那個孩童倒也十分聰慧,老頭子果然眼光不錯。正所謂‘天罡二十八,黃道十二宮’,便是此圖了。”
他說罷,手指輕輕一點,桌上已草草繪出一張極其複雜壯觀的星象圖,看得我眼花繚亂,愈加佩服此人之博學。
我不禁咋舌,讚道:“先生學識超群,來日必將鶴鳴於九皋。”
他聞言,眼中似有黯然之色,揮袖拂去桌上的星辰,麵色淡淡道:“區區黃道之術,何足掛齒。”
我覷著他的神色,不再多言,卻見劉基一躍而起,從門外揪出一個小人兒來,假意嗔道:“小子不學好,偷聽大人們講話!”
我嚇了一跳,卻見小方護著腦袋委屈道:“我……我餓了,你的飯菜這麽香,我,我……”
他說完,我和劉基相識一笑,這個小鬼,犯錯時也如此討人歡喜。
劉基展顏,笑道:“快進來吃吧,杵在門口做什麽?”
小方聞言,一聲歡呼地跑過來,扒了兩口飯,仿佛才看到我,喜道:“咦?姑姑也在這兒。姑姑沒事,我就放心啦!”
我苦笑,難道這一桌飯菜讓他把我也忘了?
劉基聽到,也不覺莞爾,道:“姑娘年紀輕輕,便已成了他的姑姑嗎?”
小方邊吃邊說:“是爺爺要我這麽叫的,我要叫姐姐,爺爺說不能沒大沒小,亂了輩分。”
我忽然想起這一點,其實我也一直想不通為什麽那老者一定讓他叫我姑姑,莫非是不願劉基收我為徒?
“哦?”劉基走過來,問道,“你爺爺是誰?”
他眼珠子轉了轉,脫口而出:“老頭子!”
我撲哧一聲笑出來,劉基亦拍了下他的腦袋,笑道:“小子,還說沒偷聽我們說話嗎?”
小方連聲告饒,那樣子十分討喜。
一時間,滿屋笑聲,其樂融融,仿佛我們本就是一家人,我這一生,何曾嚐過這樣親如一家的滋味?
我正感歎,小方突然神情怔忡,道:“以前爹和娘在家裏時,也總是這樣子。爹總是罵我,娘最溫柔,隻是笑著不說話。”
我麵有羞色,卻也不免黯然,柔聲道:“那你娘和你爹呢?”
“死了。”他匆匆幾口把碗裏的飯菜吃完,又道:“有一年鬧饑荒,他們都死了。”
我輕輕把他攬入懷裏,柔聲道:“不怕,小方,你還有姑姑;以後,你還會有先生。”
他抬起頭,茫然地看著我:“先生?”
我點點頭,拉起他,道:“小方,快來跪拜你的師父!”
小方聞言,乖乖跪在地上,認認真真地說:“師傅在上,受徒兒方孝孺一拜。”說罷,低頭叩首。
劉基忙拉他起來,道:“孝孺,快起來。以後師父這裏就是你的家。”
小方拍拍身上的土,遲疑道:“我還不知道師父叫什麽?”
我笑道:“這位是劉基先生。”
他認真的點了點頭,在心中默念幾遍,又問道:“劉基師父,家裏有姑姑嗎?”
劉基笑道:“阿薇姑娘若願意留下來,基自然不勝欣喜。”
我遂即起身,拍拍小方的肩膀,柔聲道:“姑姑會陪著你。”
小方歡呼一聲,笑道:“太好了,師父像爹,姑姑像娘。我叫您師父,我就該叫姑姑師娘。師父,您說對不對?”
我不料他說這些,臉一紅,嗔道:“胡言亂語。”
誰知劉基卻不以為忤,大笑道:“對是對,隻怕你這位師娘不依。”
小方奇道:“為什麽不依?”
劉基看我一眼,笑道:“阿薇如輕雲蔽月,怎會看上我這糟老頭子?”
他這麽說,我頭低的更深。
隻聽小方急道:“不不不,師父一點也不老,就像那……嗯,像那八仙裏呂洞賓,除了一個禿頭和尚外,我再沒見過師父這麽俊朗的人了!你和姑姑站在一起,那就是一對畫裏的神仙。”
“禿頭的和尚?聽你所言,必是我那師弟一塵無疑。你這個孩子當真有福氣,這世上的奇人竟都讓你見了。可見禍兮福所倚,福兮禍所伏。大難不死,必有後福!”他感歎道。
我抬頭,恰好對上劉基溢滿笑意的眼眸。我麵上微微一紅,心底卻想起另一雙眼,那雙眼深若寒潭,刺痛我的心;這雙眼卻猶如一江春水,暖風拂麵。
何必再想起那雙眼,何必再想起那些不堪的過去,韓宛棠已經死了,活著的是阿薇,是朱雀。但願蒼天,能助我重生,完成父親遺誌。
不,我的命,隻在我自己手中,誰也不能左右我,哪怕是天,朱雀必將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