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岩扉鬆徑長寂寥,惟有幽人自來去(上)
我的眼前漸漸黑了,我才發現漆黑和蒼白是一樣讓人窒息的顏色,一樣接近死亡的顏色。我努力去回想記憶裏點點滴滴令我溫存的時刻,努力去回想青山深處,綠水經行的生命律動。時光一幕幕地轉換,色彩一層層地重疊,我的頭腦越來越混沌,我隻想拚命抓住一樣東西,抓住我如水般迅速流逝的生命。
不能死,絕對不能死。萬般辛苦,我才挨至今日,怎能死在小小一枚果子上!
不知過了多久,好像一個世紀般漫長,我的眼前漸漸清明,依稀有一個白色的身影在晃動,我心想:“這難道是一塵大師嗎?”
我想輕輕搖搖頭,卻發現頭重得由不得我控製;我想伸出手把眼前這惱人的白揮走,卻發現渾身上下像散了架一般。
可我還掙紮著伸出手,沒有什麽能阻擋自己,哪怕是死亡!而我伸出一半的手,卻被另一隻溫暖的手牢牢地握住,堅定而有力。
我的眼中瞬間濕潤了,這樣熟悉的溫暖相握,讓我幾乎疑心是他,那個讓我痛苦難忘的黑衣少年。
“風,風!你是諒還是風?”
我詫異地向前望著,那一抹模糊的白逐漸清晰,是一個身著白衣的男人,陽光從他身後的窗戶溢過我的臉龐,我隻覺,這人周身都閃著微茫,猶如聖潔的使者,接引我通往光明。他嘴唇微動著,仿佛說些什麽,我卻一字也聽不清,看不清,隻覺得似有什麽清甜的液體慢慢地灌入喉頭,便又昏昏沉沉地睡去。
等我再次醒來,屋裏已空無一人。我緩緩挪下床,發現自己已經有了些力氣,禁不住舒展舒展筋骨,深深地呼吸著清晨的露水香氣。
“我竟還活著。”我微微笑著,走到床邊,那曾經再熟悉不過的陽光,就是世間最美麗的風景。我貪婪地任陽光絲絲沁入自己的皮膚,迎接著新生。
“卻不知這家主人是誰?可是劉基?”我轉過頭來喃喃自語,並打量著這個屋子。此屋雖小而整潔,雖簡而清雅,不過一塌,一桌,一椅,然牆上掛一副丹青,繪著蓮花,在陽光下搖曳生姿,不媚不俗,更添主人之意趣。塌旁置一香爐,精小雅致,淡香渺遠,好似畫中荷花之氣,不食煙火,卻入人間。塌旁一簾紗曼,潔白飄渺,層層望去,一塵不染。
隻是,小方呢?小方在哪?
我詫然回望,並不見他的身影,著急地向外走出去。
屋邊有溪水自辟一條小徑,順流而下,潺潺而去。但見周圍還有兩三小屋與此屋鱗次櫛比,相映成趣。屋外是一個池塘,塘邊有一花圃,正是初春時節,百花待放,從其布置,又可見主人的巧思神技。
“此間主人必是風雅之士。”我心中默歎。
“姑娘既醒了,多走動走動也好。”身後一個聲音徒然響起。我心中愕然,此人走到自己身後,竟然無聲無息,而自己一點也沒有發覺。更為愕然的是,姑娘,我不是身著男裝?遂即了然,他既然為我治病,一定知道我是女兒之身。
淡然回頭,我欠身俯首:“多謝先生救命之恩!”
來人忙伸手虛扶我起身,笑道:“姑娘不怕認錯了恩人嗎?”
我笑而抬頭,隻見眼前之人背著一筐草藥,身長八尺,年約三十左右,白衣翩翩,天質逸群,劍眉入鬢,目若朗星。一直以為劉基是劉玢的叔叔,一定已經年過中旬,不料他竟然如此年輕。
我又聞他笑聲朗朗,知其性情奇邁,不拘一格,亦笑道:“先生風神雋永,小女永誌難忘,又怎會認錯?”
他斂起笑聲,溫聲道:“姑娘這麽說可是折煞了我這個山野村夫。姑娘現在覺得好些了嗎?身體可還有不適?”
我聽他如是說,不覺道:“先生若是山野村夫,我這個篳路藍縷之人便是無知醜婦。我如今身體康健,無何不妥,隻是不知如我同來的那個小男孩現下如何?”
“哈哈。”他大笑,眸裏流光溢彩,山河也因之流轉,他俯首做了一個請的姿勢,引我入另一個小屋,道:“是我唐突了佳人,小孩子壯的像隻小老虎,並沒有什麽毛病,就是貪睡的很,屋裏請。”
我聞言,放下心來,含笑入屋,隻見此屋擺設亦十分簡單,一側林林總總置著各種灶具,中間是一套紅木桌椅,另一側放著些酒菜雜物,卻雜而不亂。隻是,小方呢?
我驚道:“先生,孩子在哪?”
他笑道:“你不必著急,那小子此刻正呼呼大睡,你還是莫要擾他的好。姑娘一日沒有吃過東西,何不先用些飯菜?”
我聽他這麽說,不好再說什麽,隻是遲疑的坐下。
那人便捋起袖子,操持起灶器,我一驚,起身說:“怎能讓先生親自下廚房!”說罷便要上前。
那人一把把我按回原處,說:“姑娘誤食了毒果,又遇到山中瘴氣,此刻大病出愈,身子羸弱,正應由我這個村夫來做一回廚夫。”邊說邊不緊不慢的操持起來。
我瞧得驚奇,又看出這人執意如此,也不做堅持,說:“沒有想到先生這樣的人也能屈居灶前。”
他已洗好了幾塊紅蘿卜,將菜放到案上,舉起刀,說著:“不要總先生先生的叫我,在下劉基。”
劉基劉基,雖然我早已料到是你,但此刻見來依舊免不了感歎,當真是俊逸瀟灑,清朗不凡。
我笑道:“久仰大名。”
劉基隻是搖頭笑笑,“我見姑娘品格不凡,舉止有度,應不是尋常人家的兒女,又怎會顛沛流離到此處。此刻又攜了幼子踏歌而來,姑娘可是意有所指?”他揮刀而下,刀法極快,電光火影之間,蘿卜已斷成絲,每根竟似一般長短,根根細薄,鬼斧神工。
我仔細瞧著,說:“我年幼識淺,饒幸命遇貴人,略識幾個字而已。時至今日,隻是連年天災人禍,無奈而已。至於那孩子,是一個山中老者托付給我,讓我務必帶他來尋你,拜你為師。”
他畢竟是劉家的人,我怎敢告訴他我的真實身份。
鍋裏已溢出清香,劉基突然笑道:“老者?又是那說不得老頭。老頭子不但丟給我一個大麻煩,還拿《十五日歌》來考教我。也罷,即是老頭子喜歡,這小子我就勉為其難留下吧,”他說著有意無意地用餘光瞥我一眼,“有些事,姑娘既然不便相告也無妨,隻是若有難處在下並非不能相助。敢問姑娘芳名?”
我心念一動,道:“先生可以叫我阿薇。”
“可是‘采薇采薇,薇亦柔止’的薇?”
“不,是‘不向東山久,薔薇幾度花’的薇。”
劉基眉心微動,麵色卻波瀾不驚。
這是李白決意歸隱而寫的詩,前兩句是“不向東山久,薔薇幾度花”是李白仰慕東晉謝安,向往其歸隱之處,後兩句“白雲還自散,明月落誰家”卻隱有出仕之意。此處我一語雙關地說來,也是好奇江山將易,他到底有什麽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