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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義斷情忘無處覓,三千刹海冷沉沉

  一日後,黃昏,潁州城外。


  驟雨初歇,芳草萋萋,落日的金輝一層層蒙在厚重的城牆上,說不出的的蒼茫。


  潁州城門上箭樓林立,兵甲森森,城牆兩邊鍾鼓樓相對而立,巍峨冷峻,越發彰顯出大戰過後劍拔弩張的緊張氣氛。


  唯一不協調的是,此刻城外聚集了黑壓壓的人群,大家都對著城門唏噓驚歎,議論紛紛。


  “呦,這是怎麽回事?”


  “你不知道嗎?這就是日前發兵造反的韓山童。”


  “瞧,真是可憐,韓山童好歹也算是一世英豪,怎會落得個這般下場。”


  “這話你可別亂說,蒙古人故意把他掛在城頭上讓咱們這些漢人看,這分明就是殺一儆百呀!”


  “怕什麽,哼,這些個蒙古韃子,從來就沒把咱們漢人當人看,說咱們是賤民,連名字都不許有,賦稅徭役樣樣壓的咱們喘不過氣,我日夜祈著盼著隻望有個人把韃子攆出去,如今真有了,卻被……”


  “噓,你小點聲,別讓元兵聽到了,這可是大罪,城頭上那個就是前車之鑒。”


  我緊緊握著手中的鳳舞,頭深深低垂,鬥笠下的臉看不出任何表情,但眼睛卻直射城門,城門的頂端放下一根粗長的麻繩,麻繩上懸掛著一個人的屍體,遠遠地看不清麵容,但那熟悉的衣衫上的斑斑血跡卻觸目驚心!


  寒風瑟瑟,我的身子不住的顫抖,爹,英名一世,死後卻要受這等屈辱!


  我不自主地一步步向前走去,我怎能眼睜睜地看著爹被元人作踐至斯!


  忽然,有人拉住我的手臂,低喝道:“不要輕舉妄動!”


  我心下一驚,回首望去,一襲白衣浸潤了我的雙眼.

  “是你?”我冷冷道。


  來人正是一塵,這兩日我思索良多,此人來去飄渺,身份複雜,目的難測,頗不簡單。所以我心裏對他多少有些顧忌和猜忌,這些日子以來發生的太多事情讓我無法再輕易相信任何一個人。


  他似乎對我冷漠的態度不以為奇,低聲道:“元兵如此聲勢浩大地將令尊的遺體懸至此處,隻怕就是為了等漏網之魚。你手無縛雞之力,又何必以卵擊石,自投羅網.不如去往武安,與韓林兒和劉福通會合,以謀萬全之計。”


  我神色黯然,淒楚道:“如今,我還有何臉麵見家中親人。但求以我之身,能護我父親昔日尊嚴。”


  他搖一搖頭,歎道:“你如此前去,不過枉然送死而已。”


  “我已是心死之人,生死無異。死則死矣,但求無愧於心。”我決然的望著他,從他手中掙脫。


  “你何必如此執惘!”他想要拉住我。


  我一步一步後退,道:“我的事從來與你無關。”


  突然,頸後一陣劇痛,我周身酸軟,不省人事。


  恍惚中,我仿佛聞到一股熟悉的酒氣,難道出家人也飲酒嗎?我昏昏沉沉地想要睜開眼睛,奈何眼皮猶如千斤重石,渾身又燙得厲害。


  城門上那一幕猶如一口黃口大鍾,一下下撞擊著我早已崩潰瓦解的心。


  掙紮無助之際,父親的音容笑貌愈加曆曆在目,我心痛地無以複加,想喊又喊不出,隻得一味地讓眼淚汨汨地流。


  “別怕,阿棠,我在這裏。”一雙溫暖的手牢牢抓住我的手。


  睡夢中一個黑衣少年隔著重重簾幕緩緩走向我,卻怎麽也走不到我麵前。


  是謝風嗎?


  我踉蹌著跑向前,將飄渺如煙的紗幕一層層掀開,想要看清他的麵容,他霍然抬起頭,一雙淩厲而攝人魂魄的重瞳寒芒四射。


  我嚇地跌坐到地上,呆若木雞。


  難道我忘了嗎,這世上根本沒有這麽一個知我憐我的少年,根本沒有謝風,有的隻是一場虛無的夢.

  這樣溫柔而渺遠的聲音,以後,隻怕隻能出現在夢中。


  不,夢中也絕不會再有,不能再有了!


  與其活在自欺欺人的美麗夢幻中,我寧願獨墜汙泥而死!


  我一把推開附在我腕上的溫存,大喊道:“滾,滾開!”


  周圍驀地寂靜無聲,隻有一曲清蕭淡然漂漫於支離破碎的夢中。


  那簫聲如青煙嫋嫋,緩緩在我心中的荒漠中升起,一絲一縷,如泣如訴,扣人心腸;轉而,又如碧海潮聲,推著細沙寸寸碾來,清淨寧然,褪去了我心中一重又一重的悸夢。


  我如同置身浩淼蒼然的大海之中,一葉扁舟任漂突,身後不知誰在輕聲唱著: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


  今日何日兮,得與王子同舟。


  ……”⑴

  王子?王子又在何畔?

  “謝風謝風,清雅如風,飄然如風,自在如風。謝風隻是一個夢,你的夢,陳友諒的夢,每個人心裏都有的一個夢,一個根本不該存在的夢。


  “你可以不顧一切,不假思索地跟謝風走,卻不願相信跟隨陳友諒。我們總想成為風,自在的風,不畏世俗的風,沒有束縛的風。可我們畢竟都是人,有貪婪欲念、有一重重一圈圈的禁錮和羈絆,誰也做不了逍遙自在、無拘無束的風。


  “謝風是你渴望成為的人,是陳友諒渴望成為的人,是千千萬萬的世人都渴望成為的人。可這世上沒有謝風,有的隻是陳友諒,活生生的陳友諒。告訴我,你愛的是謝風還是陳友諒?”


  一個聲音在耳畔輕輕回蕩著,我怔忡道:“我愛的是謝風還是陳友諒?”


  謝風還是陳友諒?我愛的是誰?

  我愛的是一個擺脫世俗追尋自由的渴望還是一個活生生的人?假如陳友諒不是謝風,我是否還會愛上他?

  “是誰?你是誰?”


  我驀然回首,海風淒零,海浪滔滔,義斷情忘無處覓,三千刹海冷森森。


  我輕歎一聲,此時此景,無論是謝風還是陳友諒,又與我有何關係?

  簫聲悄然而逝,我亦漸漸平複下來,對外間之事,卻依舊懵懂不知。


  這期間依稀有人在我嘴裏灌下涼苦的液體,有時還有馬車顛簸和野風呼嘯的聲音傳入耳中。卻不知為何,外間的殘風冷雨絲毫侵染不到我,我隻覺得周身暖洋洋的,說不上的舒適,越發昏沉嗜睡。


  注:⑴出自《越人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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