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萬境皆空心已死,沾泥落絮肯重飛
真正闖進城內,我才知道什麽是人間煉獄。
號角聲,戰鼓聲,喊殺聲,和著雷聲雨聲直衝雲霄,震懾九天。
暴雨狂風不但沒有澆滅連天的戰火,反而讓火光更盛,一時之間,教人分不清火光與血光。鮮血被雨水肆意地衝刷著,當真是紅光遍野,血流成河。
前方不遠處,五六個蒙古兵死死圍住兩個漢人。那兩個漢人奮力廝殺,但終究寡不敵眾,隻幾個回合就敗下陣來。隨著一聲歇斯底裏的悲鳴,他們的口中噴出鮮血,其中一個右臂被一刀砍下,另一個卻已身首異處。
恐懼如封喉的鴆酒,生生扼住我的呼吸與聲音,讓我震驚的說不出話來。
然而容不得我有片刻喘息,下一刻,一把斬馬刀直劈而來,在電閃雷鳴中閃著灼灼清光,甚是可怖。我想躲,卻已來不及,刀已架在我脖子上。
“你是何人?”執刀的人冷冷道。
我眼光回瞟,隻見那人一身蒙古戎裝,臉上已沾滿了血汙、泥汙,頭發也濕透了,一雙朗目裏卻迸出耀眼的寒光。
我心念微動,怯怯道:“民婦幾日前回娘家歸省,驚聞城中變故,我丈夫和孩子都在城中,請大人開開恩,讓民婦去尋親人吧!”
脖頸處寒意微減,他已收回了刀,淡淡道:“你先出城去,此刻城內還有餘戰未了,刀劍無眼,等再過一兩個時辰,硝煙平息,你再來尋夫吧。”
餘戰未了?瞧他的語氣,似乎此戰勝敗已定,那林兒他?
我心中愈發焦急,卻隻得垂首道:“是,是,是。”
說罷,我緩步退後。
“等下,城門不是這個方向。”那人喊道。
我不再管他,向前狂奔,隻聽身後有人喊道:“拿下她,拿下那個女人!”
決不能被他們抓住,我幾乎拚盡了所有的力量奔向南門,然後身後那個人的腳步聲卻來越近。
突然,一隻大手按住我的肩胖,我絕望地轉過身,本能地揮去鳳舞。
鳳舞雖是絕世利器,此刻由我這個文弱女子使出來卻是半點威風也沒有。眼看他就要抓住我了,一個碧色的身影晃到我眼前,從背後望去竟有幾分熟悉。
“哥,放了她!”她懇求道。
聲音一出,我不禁驚道:“珠兒?”
碧色的身影轉過頭來,像我點頭示意,隻見她發髻淩亂,神色卻極其從容淡定,那人不是珠兒又是誰?
站在她對麵的男人,厲聲道:“珠兒,你閃開!這女人來曆不明。”
珠兒毫不退讓地護住我,道:“她對我有恩,你不能傷她。”
那男子恨聲道:“你別逼我動手。”
珠兒冷笑道:“你也別逼我,真動起手來,你未必是我的對手。難道你要叫那些蒙古人和你一起來對付你的親妹子嗎?”
我竟不知,珠兒是有身手的人。
那男子眸中一黯,默然思忖。
忽聽不遠處人聲嘈雜,珠兒急道:“哥哥,你不說,沒有人會知道!我保證,有我看著她,不會對大人有任何威脅!”
那男子遂將刀收回,歎道:“好,我且放過她。你快帶她出去,別讓她再出現在這裏,不然隻怕會連累你。”
“多謝哥哥。”珠兒說完,拉著我向城外飛速掠去。
我眼見遠離了那人,便鬆開珠兒的手,道:“我不走,林兒還生死未卜。”
珠兒聞言先是一驚,遂即安撫道:“你放心,劉福通已帶上韓林兒及其母向武安逃去,這一役,元兵亦損失慘重,想必他們暫時不會有危險。”
我聞言心下稍寬,卻又立即揪起來,急道:“那我爹呢?我爹是不是已經……”
她神色黯然,道:“不知是誰向察罕大人告密,你爹一時無措,就……”
爹,真的是被人害死的!陳友諒,是陳友諒害死了他!
不,若不是因為我酒後失言讓他投靠我爹,陳友諒又怎能有機會?
是我,害死爹的人,竟是我!
我目光空洞的望向前方,喃喃道:“是我,是我……”
珠兒詫異地看著我,不知所以。
我緊緊抓住她的手臂,狀若瘋癲地大喊道:“是我!珠兒,是我!你知不知道!是我的錯!都是我的錯!”
珠兒趕忙捂著我的嘴,道:“現在不是說話的時候,先出去再說。”
我神色怔怔,任由她拉著我飛奔。不知過了多久,我們二人才氣喘籲籲地停下來。
她拍拍身上的土,輕吐一口氣,道:“應該安全了。”
我木然的癱坐在地上,神色癡癡地反複說著:“是我,是我……是我害死了爹,是我……”
珠兒訝然地望著我,道:“小姐,你不要這樣想。等下,你立刻趕往武安與林兒會合,這裏不安全。”
我對她的話視若無睹,一臉茫然與無措。
她見狀,又急又氣,厲聲喝道:“我從小就敬你佩服你,因為你是一個極聰明的女子。如今,你怎麽變成了這幅模樣?你站起來,你告訴我,是什麽消磨了你意誌?是什麽蒙蔽了你的聰慧!韓宛棠,你醒醒!”
我聞言,周身巨震,我緣何會破落如斯?
情之一物,當真是害人不淺。
然而,我又能怨怪誰?珠兒警告過我,連爹也曾提點過我,我卻依舊故我。
是我不夠聰明嗎?是我沒有懷疑過嗎?
明知是劫火,我依然奮不顧身的撲進去。
多少血與淚,痛於傷,都敗於一個“癡”字。於一個女人而言,最悲哀之事,莫過於癡心錯付。
我再也耐不住,失聲痛哭,為何我會如此之傻,為何我的傻要付出這樣慘烈的代價!
“你這一生平安喜樂,便是消了爹的後顧之憂了。”
為什麽,我期盼多年終於等來的親情卻又被我親手葬送?這一切都是為什麽?
驚雷已逝,空留我如海水般無盡的淚水混入暴雨的簾幕中。一聲聲嚎啕訴盡我半生的悲痛,一陣陣抽搐掏盡我的心中的無助。
珠兒蹲下身來,憐憫的看著我,輕柔幫我把額前散落的青絲一縷縷撫平。
我一把抱住她,不住的抽噎,顫抖,她亦抱著我輕輕拍撫。
良久,她才鬆開我,道:“小姐,犯錯不可怕,隻有知錯能改,人生才有轉機。”
我淡漠地望著她,緩緩道:“我心已死。”
她一驚,還欲說什麽,我擺了擺手,道:“你走吧。你如今為察罕帖木兒做事,不該與我有所牽扯,他日若再相見,你我亦是敵人。”
她愣了一下,遂即道:“不錯。你要記得,你還有這麽多敵人,所以你絕不能死。”
“我絕不會忘。”我冷冷道。
她微微一笑,道:“那我便放心了,珠兒就此別過。”
說罷,她的身影消失在無邊的夜雨中。
墜落,或者飛翔,這是故事必然的結局。
三千弱水隻取一瓢,是每一份愛情的緣起;覆水難收,卻是每一份奢望的歸墟。
這就是屬於我的結局,與想象中的逍遙自在風馬牛不相及。它來得太快,太猛烈,猶如眼前驟然而降的暴雨。連日來積攢的榮耀和驕傲被瘋狂的雨點無情的肢解,轉而變成另一種深入骨髓的恥辱和自卑。
這就是代表命運與人生的牆外世界獻給我的第一份禮物。蘸血的假象甜蜜恰到好處的諷刺了我作為一個少女的所有幻想與幼稚,我終於明白,成熟與蒼老都是一瞬間的事,用鮮血和仇恨澆注的一瞬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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