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一場愁夢酒醒時,斜陽卻照深深院。
它離我不過十丈遠,正朝我穩步走來。
不知為何,腦海中豁然浮現出黑衣少年的音笑:“為著享受這美麗,我隻有不斷地去突破死亡,死亡是最好的重生。”
“這就是生命!為何要畏懼?”
他既然能做到,我又為何做不到?
我強自鎮定,手中緊緊攥住鳳舞,立在鬆林中一動不動。
穀路被封,鳥獸稀存,想必這隻熊正急於覓食。此刻我勢單力薄,惹怒它無異於死路一條。一動不如一靜,人畢竟高於獸類一等,你越是慌亂,它越是張狂,沉默往往會更有威懾力。
黑熊猶豫了片刻,複而警惕地向前逡巡,一點一點的靠近我。
我的心已提至喉口,恨不得能步若流星,但理智告訴我不能跑,不然必死無疑。
這兩日來,異變迭起,九死一生,死亡於我已不是那麽可怕,但求生的意識也更加堅定。
此刻,我已做好拚死一搏的準備,兩隻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它,豆大的汗珠一串串穿過我的麵龐。
它似是覬覦我的實力,但又貪戀美食不肯離去,隻在我周圍左右徘徊,以求一擊而中。
如此,我和這隻龐然大物互相對峙著。少頃,我已漸感體力不支,單薄的身軀搖搖欲墜。畢竟,這兩日我透支了太多心力體力。
那黑熊登時瞧出了端倪,再不遲疑,仰天咆哮一聲,縱身躍起,以雷霆之勢朝我襲來。
我驚呼一聲向右側身,好在早有準備,堪堪是擦體躲過。
那黑熊一擊不中,更是惱怒,目眥盡裂,獠牙森森。它毫不停歇,一雙利爪直取我的胸前。
我大驚失色,右手橫刀向前,隻見雪光一閃,一聲怒吼震耳欲聾。
鳳舞,果然是一把罕世利器。
黑熊吃痛的捂著被我揮斷半截熊掌,雙眼紅筋暴起。我知它已經徹底被激怒,當機立斷,身形下縮,翻滾出去,頭頂有木屑“簌簌”落下的聲音。
當真是險象跌生,它傷我不得,轉又撲來,我被它逼至兩棵鬆樹間的死角,退無可退。
難道天要亡我?
可我心裏還有太多的疑惑和不甘,實不願就這樣死去。
然而,容不得我多想,一對黑漆漆的熊掌已直刺麵門。
千鈞一發之際,啼聲驟起,黑熊聞得聲響,身形微滯。
我驚魂甫定,抬頭卻望見密林雲深之處,那黑衣少年提劍疾馳而來。
“噌——”
劍已出鞘,直追熊背。
幾乎是同時,黑熊似是受到巨大的創傷,嗚咽一聲俯身倒在我麵前。
好精準的手法!我暗自驚歎。
他驅馬向前,縱身躍下,奔至我身邊。
“有沒有受傷?”他問。
我搖了搖頭,道:“皮外傷,不打緊。你怎麽會來?”
“我醒來時,你和黑曜俱已不見,還以為你偷了我的馬溜之大吉。誰知黑曜去而複返,更引我至此處。幸虧我來的及時,這次,你又欠我一條命。”
原來這馬名為黑曜,果然極通人性。我注目於他:“你放心,欠你的,我定會還你。”
他滿不在乎地一笑,轉口問道:“剛才你怎麽不跑?”
我淡淡回道:“幼時幺弟從西域購來一隻獒犬,凶猛異常,動輒傷人,大家都不得靠近。我年幼無知,卻也不怕它。它愈是氣勢洶洶,我便愈要厲它三分,誰知這畜生竟吃硬不吃軟,愣是被我嚇住,再不敢對我不敬。我想,百獸總有相通之處,情急之下,與其落荒而逃引得其乘勝追擊,不如姑且一試這幼時之法。”
他眼中頗有讚許之色,點頭道:“不錯。駑獸之道,在於駑氣。氣盛則勢淩,氣衰則勢竭。若不是如此,我也趕不及來救你。所以,救你的人實則是你自己。”
我略感驚訝,道:“難得。你這人倒也有是非分明之時。”
他俯身從熊背中拔出一把純黑的長劍,翻看著那熊,嘖嘖稱歎:“好家夥,想不到這無名山穀之中竟有這等猛獸。若不是你連日饑寒,力不可支,隻怕也不容易對付。你雖被我殺死,能死在烏衣劍下,卻也不算辱沒了你。”
我輕笑一聲,真是狂妄!轉頭目視於他,突然想起一事,緩緩道:“你騙了我。”
他仔細地擦著劍上的血汙,淡然道:“哦?”
我冷哼一聲,道:“你別再裝瘋賣傻,你雖狂放不羈,卻是個心思極縝密的人。如今回想當日種種,你好像什麽都知道,未免太過巧合。不管你是出於什麽目的來救我,你必已部署好一切。”我遙指林深處的那一縷光亮,“你早就知道這個山穀還有一個出口對不對?”
他低著頭,神色悠然的將烏衣歸入劍鞘,道:“是又如何?”
我警惕地站起來,將鳳舞對著他,道:“你若真想救我,大可以直接將我送回韓府,這般費心拖延,到底是誰派你來?”
他霍然抬頭,一雙重瞳直望進我心底:“聰明,可以幫一個人,也可以害一個人。做女人,還是不要太聰明的好,不然會惹來殺身之禍。在我麵前拔劍的女人,你是第一個。”
我毫不退縮,回視於他,道:“我已死過幾次,不怕再死一次!況且,你絕不會殺我。你背後的人要我活著回韓府,若我沒猜錯,那人就是察罕帖木兒。”
他反問道:“我若真是他派來的,又怎會一開始就告訴你他的來曆?”
我幽幽道:“你我甫一見麵,你就對我指出暗中唆使白蓮教異變的幕後之人。一來,你在賭,賭你的開誠布公能贏得我的信任。二來,你想試探我,從我口中探出韓家對朝廷的態度。”
他眸中幽光輾轉,道:“我若是你,想到這一層,就不會說出口。知道的越多,就越危險。”
“人若不懂得冒險,就很難有所收獲。這個道理,相信你比我更懂。我觀你相貌奇偉,談吐不凡,將來必有一番作為。何必亡命江湖,助紂為虐?”我轉口又道:“朝廷向來不重視漢人,若是無親無故,則更難有出頭之日。何況如今蒙古人天怒人怨,氣數將竭。你是個有識之士,自然知道何處才是朗朗乾坤?”
“果然虎父無犬女!”他直視於我,“卻還是嫩了點,你不怕我現在就抓了你去官府,告訴他你爹狼子野心,意圖謀反?”
“你是聰明人,我相信你不會。”我坦然道。
他盯著我良久,突然朗聲笑道:“你猜得不錯。幕後之人正是察罕帖木兒,前日之事,他旨在一箭雙雕。其一,引得白蓮教公憤。你爹如今羽翼未豐,自是不願與朝廷起衝突。但教中不乏著意滋事之徒,再加上察罕帖木兒使人煽風點火,白蓮教必起內訌。若有人按捺不住,一怒之下,揭竿而起,則正中下懷!其二,分裂你們韓家與青田劉家的關係。”
我恍有所悟,沉吟道:“所以察罕帖木兒派你來,將我困於山穀。當日,眾目睽睽之下,你我二人驅入山穀,若你我葬身雪海也罷。若我獲救回府,孤男寡女相處數日,難免遭人側目。”
他接口道:“你已許配給青田劉家的公子劉玢,隻待你十五及笄之後完婚。今年,你已十五了吧?”
我心驚不已:“不錯,再有一個月,劉玢就會來迎親。”
他又道:“誰不知青田劉家,宋元兩朝,世代人才輩出,仕途通坦。今世更有青田先生劉基美名遠揚,號稱臥龍在世,隻是不知為何與你韓家相交頗深。一旦你倆家聯姻……察罕帖木兒雖急於建功立業,卻也不得不忌憚。”
我冷笑道:“好一個一石二鳥之計!你既然願意全盤托出,想必心中已另有打算。”
他皺眉道:“原本我為人所用,隻為圖個前程。隻是,在我發現迷情散的時候,我已改了主意。”他目中似有憤憤之色,道:“我一向不屑這種卑劣之術,也絕不會為不信任我的人賣命。”
我心下懷疑,隻搖頭道:“想不到,一包迷情散,既害了我,又救了我。”
他淡淡的笑,猶若一汪春水:“也不全是。那天晚上,我不是不動心。隻是你拚命推開我,哭的傷心至極,口中不停地呼喚母親。”他神色轉為黯然,“你讓我想起了我的母親。你絕不像是輕易流淚的女子,那種壓抑多年的傷痛,我懂得。從未有人,給我如此深的震撼。”
我不料他會說這些,那晚的事我都不記得了,再看他黯然神傷,確是真心觸動的模樣,其實,他的年歲也不大。
想到這些,我不禁柔聲問道:“你母親……”
他轉又微笑,眼中卻殺氣驟起:“我母親還活著,卻生不如死。來日,我定要讓傷我母親之人,死無葬身之地。”
這終是別人的家事,我實在不好過問,隻得以沉默作答。
他不再言語,突然以指作哨,黑曜箭步而來。
我未及反應,他已將我扶上黑馬,將一錠銀子放入我手中,道:“你走吧,黑曜識途,會將你送回欒城,到時,你下馬回城,黑曜自會回來找我。你進城之後,先去買一套幹淨衣裳換上,不要叫人懷疑。你可以說救你之人身中數箭而亡,而你體力不支,在途中耽擱數日。你是聰明人,自然知道怎樣分辨。至於韓府人會否信你,再與我無關。”
我遲疑道:“那你呢?”
他該怎樣與察罕帖木兒交代?
他灑脫一笑:“沒人能奈我何!且顧好你自己。”
他說著,一拍馬股,黑曜長嘶一聲,驚塵而出。
我回頭叫道:“你還未告訴,你是誰?”
“謝風!”他的身影已背過去,如墨的衣襟淡入濃重的青鬆雪色一間。
“他日 你若有心,就上韓府來,我會向爹舉薦你!”
說完,我不再回顧,快馬加鞭向城內奔去,要知道,越快回去就越好自圓其說。
等我到達韓府時,已是日暮時分,未免引人注意,我特意繞到韓府後門。
此去前途莫測,種種詭變,更是難以分辨。我深吸一口氣,叩響了韓府的大門。
“支呀”一聲,朱漆大門隻打開一條細縫,從裏麵探出一隻腦袋,是家將阿東。
“小姐!”阿東驚呼一聲,將門打開,對我說:“小姐快進來,我去回老爺。”
我向他點頭示意,他轉身奔去。瞧他如此警惕的神色,莫不是府中有什麽變數?
抬起步履的那一刻,日前種種如春潮般漫湧心頭,再回頭,斜暉傾灑,宛如一夢。
隻是,夕陽故去,人卻在誰邊?
我輕歎一聲,不再遲疑,拾起裙裾,踏入幽深的府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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