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何人此路得生還?回首夕陽紅盡處(下)
“咳……咳。”他的胸口劇烈地起伏著,睜開眼睛:“我活的好好的,裝什麽死。”
我白他一眼,道:“那你這是怎麽回事?”
“你扶我起來。”那語氣,就像我是他的丫鬟。
我念在他有傷病,不與他計較,扶他起身。
他深吸一口氣,對我說道:“你聽著,我背後中了一箭,我要你幫我把它拔下來。你,敢不敢?”
我仰起臉說:“你放心。我絕不會手軟。”
他笑了,伴著幾聲輕咳:“好!先把我衣服脫下來。”
我踟躕了片刻,他的笑聲又傳來:“怎麽?”
我聞言,跪在他的背後,三下五除二地褪去他的上衣。
那樣可怖的傷!
一枚斷箭生生釘在他的背上,想來在馬背上時他已經將箭尾折斷。一日一夜的嚴寒和怠慢已讓傷口向四周綻開,鮮紅的血伴著濃液汨汨地流出。令我震撼的不僅是這個新生的箭傷,更是他的背上竟密密麻麻的布滿了各種傷疤。一道道蜿蜒崎嶇,像是野獸猙獰的頭骨,又像是腐筋蝕骨的毒蟲,那樣的觸目驚心,讓我倒吸一口氣,怪不得他有那般有關生與死的言論。
這個人,究竟有怎樣的過去?
他似乎察覺到我的遲疑,道:“怎麽?你舍不得嗎?不怕不怕,等下你好好補償我就行。”
這個混蛋!傷成這樣,還滿嘴胡話!我輕拍他的背,喝道:“忍著點!有你疼的時候。”
我的手緩緩握住那半枚箭矢,微微顫抖著。再不願被他恥笑,我鬆開手,深吸一口氣,穩住心神,帶著十二萬分的小心,再度握緊它。然後,一咬牙猛地拔出,他的身體隻震了一下,鮮血火山般噴出,濺了我一臉。我側過身,把箭頭丟到一邊,輕輕拭去臉上的血汙,長長籲了口氣,道:“好了。”
他俯身趴在地上,隨手丟給我一個藥瓶,說:“用它敷上。”
我恨恨地瞥了他一眼,卻也順從接過瓶子一點一點敷上去,隻是在不經意間加了些力道。
他牙間嘶嘶地響,叫道:“怎會有你這樣不懂憐夫惜漢的女人!你知道這有多痛?”
痛?我料想他必定受的住,方才拔箭的時候,他都沒有哼一聲,此刻又在惺惺作態。
我輕巧地笑:“你既不是我的夫,也不是我的漢。我為何要憐惜你?”
“唯小人與女子難養也!”他大聲疾呼,又舉起左臂,“還有這裏。”
我眉頭微蹙,才發現他手臂上也有一處劍傷,好在傷口不深,於是隨口問道:“我不記得那些人曾傷到你。”
“你不記得嗎,這是你給我的見麵禮。”他說。
見麵禮?我心下狐疑,忽然想起在穀口遇險時我的奮力一揮,略感尷尬,硬撐著說:“不記得了,你少誣賴我。”
他笑笑,不置可否。
我從身上撕下兩塊布,分別包在他的臂上、背上。當觸及到他的背時,我的手緩緩從那些崎嶇的傷疤上劃過,喃喃道:“這些從何而來?”
他轉過身,忽然靠近我,我不料他還有力氣,唬了一跳,一個不穩摔在地上。他伏在我身上,死死按住我的雙手,滾燙的胸膛緊緊貼著我的衣襟。
他又來這一套!我的呼吸因氣憤而紊亂:“你幹什麽?”
他混濁的氣息吞吐在我的臉上,神色曖昧地看著我,笑紋更深:“你真以為我是柳下惠⑴?”
我的胸口起伏不定,卻並沒有反抗,隻是狠狠地盯著他。我知道,我的反抗對於他不過是以卵擊石。
“你盯著我做什麽?你聽著,我已有過不少女人,如今我又有箭傷在身,不會一時興起。你放心,我說過不碰你就絕不會碰你。”他玩味地看著我,“何況,你還小。”
此人說話真是露骨,我的臉微微發紅,卻神色鎮定的說:“那請你起來。”
他不再看我,周身卻像散了架般,軟軟地趴在我身上,腦袋歪到我的脖頸間。
有慵懶的聲音傳入耳中:“我累極了。讓我在你身上睡一會,每次受傷,我都需要一個女人。”
我正要反對,他均勻的鼻息已輕輕響起。我用手推他,他卻如千斤重石,讓我動彈不得,我恨極,照著他的肩膀狠狠地咬下,他依然巋然不動。
我絲毫不鬆口,用盡我所有的力氣,直到有腥甜的液體流入嘴裏,他才伸手拂落我的腦袋。
“別鬧!”那聲音若用若無。
我厭煩地推開他的臂膀,才驚覺於他身上滾燙的熱度。
“快起來,你在發熱!”我對他說。
然而,我這一句猶如石沉大海,杳無音訊。
我又喊了他數次,他依舊巋然不動。
他萬一死了怎麽辦?我有些驚慌,此人雖然放浪形骸,卻好歹曾與我共度生死,又救過我一命。何況,他若死了,偌大一個山穀,就剩我隻身一人,單憑我自己的力量,是萬萬出不去的。
念及此,我極力從疲於奔命的身體裏積聚力量,努力將他向旁邊挪。良久,他的身體終於橫翻過去。
我長長地呼出一口氣,開始翻他丟在地上的棉袍。驀地銀光一閃,我定睛一看,原是我的鳳舞,他還想中飽私囊嗎?我回頭瞪他一眼,繼續翻找,一個棕黑的小瓶從中滾落。
我打開瓶子嗅了嗅,一股草木的的清香撲麵而來。果然,像他這樣隨時在刀口上舐血的人,身上一定有救命的靈藥。
我扶起他,輕輕地將藥灌入他口中,又幫他穿好衣衫,拖到篝火前。人事已盡,是生是死,就看他的造化了。
此時,我的眼皮已垂如幕簾,抱著膝蓋迷迷糊糊的睡去。
翌日清晨,他還未醒來,但燒已然退去。
我暗自鬆一口氣,開始擔憂目前的處境。回望他時,他的臉寧靜而柔和,像是嬰兒一般,難得,那樣放浪不羈的人熟睡時居然會是這般溫潤。
靠人不如靠己,我的心中暗下決心,舉步走向外麵的世界。
雖是漸霜風淒緊,卻晴光迤邐,兩日的天朗氣清讓新雪都引作溪流向穀南蜿蜒。我循著雪水的流向極目望去,前方,一片沉鬱的碧色淡入稀疏的柔雪中。
我正欲向前走,忽然,一道黑影掠過,我幾乎疑心是那沉睡中的少年又在假寐,定睛一看,卻是一匹俊逸的黑馬。
黑馬雀躍地行至我的身旁,用它的腦袋輕輕地蹭著我的臉,似是在為我的重生而歡呼。
我不料它待我如此親昵,心裏也十分歡喜,忍不住輕撫著它的脖頸上整齊的鬃毛,道:“小黑馬,我不知你叫什麽,叫你小黑好嗎?”
它將頭向旁邊一撇,像是宣示自己的不情願,我微笑著說:“小黑乖,帶我去前麵的樹林好嗎?”
它又旋身至洞口,我了然,道:“你主人還未睡醒,咱們去給他覓食去!”
小黑這才俯下身,半跪著,示意我上馬。
我坐穩後,它旋光而行,我並非第一次領教它星馳電掣的速度,卻仍然禁不住感歎它的驚鴻之姿。
我雖不通武功,但馬術並沒有拉下。父親常說蒙古人是於馬背上奪去了大宋的江山,我們漢人雖有不足,但知恥而後勇,亡羊補牢,為時未晚。所以,從小父親就悉心教導我與林兒馬術。林兒自是不喜騎射,我卻素來最愛縱馬馳騁的怡然自在與酣暢淋漓。故我深知千裏馬之可貴,而此馬必定是馬中龍鳳,隻是不知怎會落在那個人中臭蟲的手裏。
隻是片刻工夫,小黑已行至青蔥隱沒之處。這裏原是一片鬆林,這四季常青的君子,在風雪中身姿傲然,氣節昭昭。
我跳下馬,向林中走去,薄霧冥冥,縈繞其中。雪水從其中流過,也許盡頭會有出口。
越往裏走,越是幽深難辨,四顧無人亦無聲,我不免遲疑。小黑似也不願前行,蹭著我的衣袖止步不動。思慮片刻,我還是決定一探究竟,與其受困於穀中等人救援,不若自尋出路,另辟蹊徑。
又行至數裏,密林深處中隱隱透出一絲光亮,我大喜過望,扭頭對小黑說:“這下我們有救了!”
小黑卻不領情,隻聽它長嘶一聲,轉身奔入濃林之中。
我不得其解,低聲喃喃:“馬兒馬兒,你怎麽和你主人一樣反複無常?”
不再管它,我剛走兩步,一聲驚天撼地的長吼直衝雲霄。
我被這驟然響起的獸鳴激的寒毛倒豎,放眼望去,卻並無異常。
身後有窸窸窣窣的踏雪之聲,難道是小黑去而複返,我狐疑著轉過身,幾乎驚呼出來。
在我身後的,竟是一隻目射精光,通體黑亮的大熊!
注:⑴柳下惠,春秋時人,相傳在一個寒冷的夜晚,柳下惠宿於郭門,有一個沒有住處的婦子來投宿,柳下惠恐她凍死,叫她坐在懷裏,解開外衣把她 裹緊,同坐了一夜,並沒發生非禮行為。於是柳下惠就被譽為“坐懷不亂”的正人君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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