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7 悠悠心,青青子衿
昨夜的雷霆暴雨已過,今早的陽光通過步步支錦摘窗透進殿中,灑下暖融斑駁的光輝篩了滿地,烏金地磚上光可鑒人,隱隱泛著金屬的光澤。
秋桂照常領著宮人魚貫入殿,伺候茗慎的梳洗,為她穿上了一件杭綢交領寬袖長袍,領緣和袖邊滾了三道蘇繡的銀絲蝴蝶,簡約卻煞是好看。
雖然茗慎嘴上什麽也沒說,但秋桂還是能夠明白她有意為宣文帝服喪的心情,在鸞鏡前將她的烏黑長發一絡絡的盤成發髻,僅插一枝木蘭簪固定,溫潤的羊脂白玉散發出一種不言的光輝,與一身素雅的裝扮相得益彰。
“奴才聽說,昨個兒皇上來鬧了大半夜,又是摔東西,又是.……”秋桂說著頓了頓,微微低下了眉,目露殷切的關心與緊張,又道:“不知道主子可傷著沒有?”
“我沒事!”茗慎黯淡的笑了笑,剝蔥般的纖指輕撫過微腫的臉頰,一絲酸酸刺刺的疼痛,在心底蔓延開來。
秋桂見她神色懨懨,忙開解道:“其實皇上還是蠻在意主子的,晨起離開時,還說要宣江院判來給主子請脈呢?而且早前還聽西子公公說,皇上已經打算讓江院判親自去調理承歡公主的身子,如此的看重厚待,可見他心裏是有您的,隻是.……隻是偶爾脾氣太壞了些罷了!”
“是的呀,不過之前他隱忍了宣文帝那麽久,如今也該輪到他發發脾氣了!”茗慎嗤笑一歎,信手掐下青花瓶裏的一朵白色玉蘭,對鏡簪在了髻側,起身朝西暖閣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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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暖閣這邊,江楓早已在此恭候了多時,可他沒想到的是,首先等來的不是慎貴人,而是在宮裏素來有“小魔女”之稱的承歡公主。
“你叫什麽名字?”承歡挑著眉問道,一副人小鬼大模樣,圓轉的眼睛滴溜溜的打量著麵前的江楓,隻見他顏如墨畫,眉清目秀,一襲黯然自華的青衫衣袍長身孤立,眉宇間透著清清淡淡書卷氣息,真真應了她剛剛從《詩經》裏學到的那一句‘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微臣江楓,見過承歡公主殿下!”江楓微微一笑,對著眼前神氣活現的小人兒見了個禮,她今日穿著一套玫紅色的繁花宮裙,柔軟的發絲半挽半披,額前垂下一枚小巧精致的紅寶石,彰顯尊貴之餘,亦不失孩童的天真可愛,很是討人喜愛。
“啊?原來你就是我皇叔父指派給我的專職禦醫?”承歡麵上露出吃驚和嫌棄,不過心中還是有一絲暗喜,但卻故意擺出一副倨傲之態,昂起小臉道:“算了,看在你還算入本公主法眼的份上,就勉為其難的讓你來伺候吧!”
江楓低頭望著眼下這個人小鬼大的小美人兒坯子,好笑的問道:“微臣看公主殿下的表情,似乎對皇上的安排,很是不滿意啊?”
“唉!”承歡小大人般歎了口氣,爬上炕蹋上拿著桃花酥咬了一口,邊吃邊道:“其實我很討厭皇上的,因為他整天冷著一張臭臉,好像全天下都欠他錢一樣,本公主也不過是給我母妃麵子,才尊稱他一聲皇叔父罷了!”
“哧!”江楓忍不住輕笑了一聲,他的主子寵愛慎貴人,連帶這承歡公主也是愛屋及烏,事事十分上心,百般愛重,若是聽到這小妮子如此大言不慚,不知會不會氣得當場吐血?
“你笑什麽?”承歡直勾勾的瞅著他問道,發覺他笑起來的聲音簡直像一陣清清郎朗的微風,令人心生酥麻,手指捏著吃到一般的桃花酥,竟也忘記繼續往嘴裏送。
江楓突然心生好奇,決計嚇一嚇這個不知天高的小公主,於是靠近了她的臉蛋,唬道:“承歡公主殿下,你可知道背後數落皇上,是要被砍頭的,難道你就不怕皇上一怒之下,讓人砍了你的小腦袋嗎?要知道,皇上可是掌握天下所有人的生殺大權的哦。”
隨著他的俊顏逼近,一縷似有若無的草藥清香飄蕩在她的鼻息,承歡忍不住皺起了可愛的小鼻頭,臉蛋漸漸滾燙緋紅,卻又不想在人前丟掉公主的架子,便克製住緊張,無謂的聳了聳肩來做掩飾。
隨後,隻見她眉目得意的說道:“人人都怕他那張冷冰冰的臭臉,本公主偏就不怕,因為本公主知道他最怕我母妃哭了,而我剛好是母妃的掌上明珠,所以即便我在惹他生氣,他也不敢輕易得罪本公主的!”
“嗬,承歡公主果然是青出於藍,膽色過人啊!”江楓由衷的讚賞起來,這些話若是旁人說出口,怕是死一萬次也足夠了,偏偏從這鬼丫頭嘴裏吐出,又是那樣的率真聰穎,不知道主子若是聽見了這番話,會做何感想?
瞅著她那張無憂的小臉,靈動大眼,粉嫩嬌唇,直挺的俏鼻,同樣聰穎慧質的性子,簡直就是慎貴人的在生版,唯一不同的是,這丫頭比慎貴人多了幾分霸氣和果敢,而且很會利用自己的優勢,恃寵而驕。
“承歡,不得對江院判無理!”一聲輕軟不失嚴肅的聲音從閣外傳來,隻見茗慎扶著秋桂的手,麵色略顯憔悴的走了進來,並輕輕坐在了炕幾旁。
“微臣給慎貴人請安,貴人吉祥!”江楓依禮跪拜道,其實憑他今時今日的地位,一般妃嬪想拉攏巴結都唯恐不及,實在不用見誰都行此大禮,但是他心裏清楚,眼前這個女人是主子的心頭好,所以在她跟前,禮儀十足,半分不敢輕慢。
“院判大人快起,本宮教女無方,寵溺慣了,今日承歡得罪失禮之處,大人莫要放在心上!”
茗慎微微抬手,含笑說道,承歡的身子從娘胎裏就帶著寒涼,剛出生那會子又被姑蘇氏用過極寒草,故而身子一直多病畏寒,茗慎以後還要依仗江楓為她的女兒調理,加上早年江楓對她有過救命之恩,因此茗慎待他素來是禮遇有加,客客氣氣!
江楓看了眼在一旁撅嘴跺腳的小公主,不由輕笑道:“貴人放心,承歡公主隻是性情率真活潑了些,並無失禮與人前!”
“看吧母妃,江楓哥哥都這麽說了,您總該相信承歡沒有調皮搗蛋了吧!”承歡眨巴著一雙迷人的大眼睛,撒嬌的說道,她可是大金最乖巧的公主,又怎麽會失禮與臣下呢?
茗慎一把拉過承歡,輕輕擰了下粉嫩的小臉,嗔道:“承歡,不得放肆,江大人是你皇叔父的知交,按理來說你是的叔叔輩,你怎麽可以叫他哥哥呢?”
“規矩是人定的,也自然能被人打破,我不管你們大人和江楓哥哥是什麽樣子,反正我就愛叫他哥哥,誰也管不著!”承歡振振有詞的說完,把手放到了臉側,吐著舌頭,向茗慎做了個鬼臉,扭頭跑出了昭陽殿。
“才五歲不到,就學的如此牙尖嘴利,真不知道這丫頭到底隨了誰性子!”茗慎苦惱的揉了揉眉心,喃喃抱怨了句,抬眸隻見秋桂等一眾宮人都憋著笑意看向她,這才品出味兒來,於是自己也跟著無奈的失笑起來。
江楓唇邊也溢出一抹淺笑,但很快抿了回去,取出絲帕覆蓋在茗慎雪白的手腕,探手診斷了一會,低下眉睫道:“貴人脈象並無大礙,隻是……隻是有些氣血虧虛,微臣過會給您煎幾幅滋補的藥過來,您的身子本來就損耗不輕,倘若在鬱鬱寡歡,不仔細調養,老來是要遭大罪的!”
“本宮明白了,有勞江大人了!”茗慎微微點頭,心裏自然也能明白江楓勸她的一番好意,可是經過昨天種種事件,她的心都被碾碎了,怕是一時再難複原。
就在這個時候,一個眉眼周正的宮婢闖進了暖閣,隻見她壓低著臉,細聲細氣的通傳道:“啟稟慎貴人,白少卿殿外求見,可否宣召?”
“糊塗東西!沒看見貴人正在和江大人說話嗎?誰叫你進來了?滾到外麵跪著去,不跪夠四個時辰不許起來!”秋桂厲聲斥道。
她身為昭陽殿的掌事女官,從來都是寬和待下,從未有過像此刻這麽疾言厲色的樣子,隻因白少卿在宮門外已經求見多日,她怕主子再次因為和他牽扯而激怒皇上,所以悄悄瞞著茗慎,讓下人也都瞞著不報。
而此刻這個宮婢不顧她的指令貿然通報,還是趁著江大人在的時候來報,誰人不知道江大人是皇上的心腹,焉知她不是安了壞心?
茗慎隻看秋桂這反映,便猜得出白鵬飛肯定已經求見了多日。
他應該是在擔心自己,所以在不顧避諱的前來求見,想到此,茗慎心底不由勾起了零碎而雜亂的酸意,逼得幾乎心肺都透不過起來。
沉默了良久後,隻見她深深吸了一口氣,淡淡吩咐道:“秋桂,傳我的話下去,本宮身體不適,從今日起,昭陽殿閉門謝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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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大人請回吧,我家貴人身體抱恙,不想見客,大人也別在記掛懸心了,我家貴人的病,很快能好的!”昭陽殿外,秋桂含著一縷恰到好處的笑容,對白鵬飛說道。
白鵬飛聞言明白其意,苦澀的笑了笑道:“此番都是白某連累了貴人的名聲,代我跟貴人說聲對不起,還有,謝謝她為我姐姐討封!”
“大人放心,您的話,奴婢會一一帶到的。”秋桂福了福身子,目送著白鵬飛轉身離去,望著他漸漸隱沒在宮牆楊柳之間的白色身影,不由歎息一聲,轉身回去覆命!
白鵬飛離開昭陽殿向宮外走去,晨曦清冷的日光從遼闊的天空傾瀉而下,將眼前星羅棋布的九重宮闕映得飄渺如畫,不似人間,而就在不遠處的亭台裏,有一道倩影生生砸進了他的眼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