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2 故人來,情深難忘
睿親王舉兵還朝了!
———
翊坤宮中,羅帳輕垂,霧氣縈繞,散發著濃濃的藥香。
茗慎麵色疲憊的枕在青玉枕上,身上蓋著七色緙絲錦被,漆黑如瀑的青絲被薄汗打濕,淩亂了一世妖嬈,枯凹的雙頰透著輕紅,但紅而不潤,是一種冷紅,像入殮前的女屍一般,透著沉沉死氣。
“啟稟娘娘,睿親王攜江禦醫殿外求見!”秋桂端著藥碗進來,走到床前低聲稟報。
“不見!讓他們回去吧!”茗慎聲音沙啞,翻身背了過去,緊閉的雙眼縫隙裏,蜿蜒而下兩行滾燙的熱淚。
秋桂輕輕為她掖好被角,為難道:“江禦醫可是奉旨前來,娘娘不見的話,皇上會不高興的,況且,江禦醫的醫術精湛,說不定能醫好娘娘這怪病,也未可知,還是……”
“怎麽,如今你倒能來做本宮的主了?還是本宮的話不好使了,說了不見,就是不見,休要再言,咳咳……咳咳……”茗慎越說越激動,最終戧不住似的,連忙轉身抽出枕下的絲帕,捂住嘴唇咳嗽起來。
秋桂忙扶她半坐起來,當看到絲帕上染了一團鮮血時,頓時嚇的六神無主,再也顧不得茗慎的意願和命令,焦急的朝帳外喊了起來:“快穿江禦醫覲見,娘娘咳血了,快傳人進來!”
“遵命!”伺候在帳外的宮娥輕聲應道,沒過多久,殿中傳入一道沙啞低沉的男音,語氣中盡是不容抗拒的威儀:“你們全都下去,這裏有本王和江禦醫侍候,就足夠了。”
“遵命!”宮人們見來人是睿親王,連忙齊聲作揖,紛紛退了出去,秋桂知曉茗慎心事,又見睿親王帶著江禦醫一起過來,便十分放心的退了下去,雖然她總覺的親王擅入帝妃的寢宮有點於禮不合,但事從權宜,當下也顧不得那麽多的繁文縟節了!
———
彼時,文浩穿著墨綢燙金箭袖蟒袍邁進殿中,六團金線蟠龍繡於肩頭處,彰顯出特有的霸道和尊貴,頭戴昔日儲君的金冠,腰跨下龍鳳寶劍,渾身散發著劍一樣冰寒的氣質!
他深邃的墨眸忘情的凝視著帷帳裏那點小小人影,思緒峰巒疊起。
聽說,她毒死了他的父皇,暗殺了他的母妃。
聽說,她逼死了親父,生母和長兄卻得到了令人稱羨的封賞。
聽說,她生下了一位公主,乳名稱歡,自此聖眷優渥,寵冠六宮。
聽說,她以色侍君過甚,病入膏肓,藥石無靈!
……
多少聽說,多少疑問,多少朝思慕想,多少牽腸掛肚,終於到了這相聚時刻,竟然是隔簾相望,凝噎無語。
長久的沉默以後,文浩為了打破這種尷尬,略微躬了躬背,象征性的甩袖行禮,口氣輕飄嘲諷:“請皇嫂的安。”
“睿親王殿下勞苦功高,戰功卓越,在皇上麵前都不行君臣大禮,如今反倒對著本宮請安,實在折煞本宮了,本宮哪裏當得起呢?”茗慎沙啞的聲音,輕得如同繡花針落地,她是病了,但還沒糊塗,自然聽得出文浩話裏那飽含嘲諷的口氣。
“皇嫂言重了,臣弟是個粗人,倘若昔日有冒昧失禮之處,還望皇嫂莫要放在心上才是。”文浩冷聲一笑,目光憤恨的盯著錦繡堆成的重重帷帳,恨不得揮劍將其砍成粉碎,然後直接衝進去,抓住她問個明白,可當聽到她沙子一般的聲音時,偏又心疼的緊!
“咳咳……”茗慎半靠著床帷咳嗽不止,小臉都震紅了,但還是忍著發癢的喉嚨,一字一句道:“睿親王多慮了,本宮生來心胸寬宏,從未將前塵舊事略縈心上過,咳咳……”
“沒想到皇嫂竟然如此有‘容人’雅量,也難怪皇兄會把你當做妲己妺喜一樣寵愛著。”文浩麵色暗沉,語帶雙關的譏諷,聽到她說從未把以前的事情放在心上時,一絲酸痛,鋒利的斷裂心底!
“睿親王繆讚了,本宮不過是個福薄之人,可沒有妲己妺喜那樣的手段和本領。”茗慎嘴上不甘示弱的逞強,胸口卻湧來陣陣隱隱作痛,一顆晶瑩的淚珠,潸然從眸中滑落。
江楓像個擺設一般,背著藥箱靜立在側,眼睜睜看著昔日性格冷漠寡言的主子,此刻像個任性的孩子般跟一個小女子鬥起了嘴皮子,忍不住笑出了聲。
他發覺文浩冷冷的瞪了過來,忙憋住笑道:“主子,娘娘,你們若想敘舊的話,是不是也得容微臣請完脈之後再聊?”
“不……不許進來!”茗慎眸中閃過驚慌之色,緊緊捋著帳上垂落的鴛鴦流蘇,像一隻受驚的小鳥,突然變得躁動起來。
文浩淡如一汪寒冰的眸色,微微泛起波蕩,語氣不自覺的帶出緊張關心:“他不進去的話,怎麽給你請脈診病?”
“本宮如今形容憔悴,不想見人總可以了吧!”茗慎任性的說道,沙啞的聲音突然變得有幾分尖銳,與她的虛弱相比,顯得格格不入。
為什麽連見上一麵的機會都不給他,難道他就這麽招她厭煩麽?
“叔嫂有別,這點避諱本王還是懂的,可江楓是奉旨前來,由不得你願不願意!”文浩隱在衣袖下的手掌,早已緊握成拳,冷聲吩咐道:“江楓,去給她診脈。”
江楓錯愕的看了文浩一眼,眼角餘光撇向錦繡堆成的帷帳,最終硬著頭皮掀開帷帳走了進去。
“慎妃娘娘,微臣也是奉命行事,得罪之處,懇請寬恕,請娘娘配合微臣,露出金麵,讓微臣略觀一觀!”
話音剛落,銷金的帳幔被撩開一條縫,裏麵的女人青絲暗淡無光的垂在胸前,嬌弱的身子薄如紙片,好似風中凋零的花瓣,絕美卻淒涼。
江楓充滿憐惜的望著她,不禁幽深一歎,醫者講究望聞問切,光看麵色來說,她害的倒像是相思病!
所謂相思,便是一個鮮活的人兒,終日茶飯不思,睡不安寢,生生熬幹精氣血肉,隻剩下一幅幹皮枯骨,油盡燈枯。
“她……病嚴重麽?”文浩忍不住衝裏麵微微探頭,但說話的聲音,依舊猶如他的驕傲一般冷沉自若。
“應該並無大礙,主子暫可放心。”江楓答罷,又對著茗慎溫和恭敬道:“懇請娘娘再把手伸出來,讓臣為您把一把脈!”
茗慎單手撐著床,緩緩地抬起一隻瘦可見骨的手臂,江楓拿出一方錦帕鋪在她的腕上,兩指探到了手腕內側。
良久以後,他的麵色越發凝重起來:“娘娘最近可是吃了什麽不該吃的東西?”
“左右不過是些補身子的湯湯水水,江禦醫是不是覺出本宮體內有不對勁的地方?”茗慎揚起尖尖蒼白的下巴問道,隨著話語,她口裏發出濃重的藥氣。
“娘娘自從產下承歡公主之後,可有什麽不適?”
“產下承歡之後,本宮便開始茶飯不思,渾身發冷,虛脫無力……”
“這就對了,茶飯不思是娘娘的心病,渾身發冷,則是體內積寒所致!”
“體內積寒?” 文浩聞言,眸中頓時燒起怒火,洪水猛獸般地衝進帷帳之中,寒著嗓子問道:“帝妃生產以後,不是應該得到最好的調養麽?怎會落得一個體內積寒的病根?”
茗慎見他闖進,急忙抓著銷金帳子欲遮自己失色的容顏,因為,她不想文浩看見她憔悴失色的麵孔,但是,他看起來卻依然意氣風發。
南安的風沙似乎沒有在他的身上留下任何滄桑的痕跡,冷峻的容顏越發成熟內斂,而她卻早已朱顏暗損,枯槁如失去了水分的荔枝幹,仿佛他永遠都是天下間最華貴的珠玉,在他麵前,總會顯得自己無端狼狽,自覺形穢。
文浩目光碰觸到帷帳裏可憐人影,霎時心痛欲絕,昔日那青春瑩潤的茂盛紅顏,如今脆弱的像一碰即碎的雪花,無助的縮在帳子裏,令人忍不住想把她抱在懷裏,細心的嗬護憐惜。
“江楓,她為何會體內積寒?”文浩沉聲問道,原本森寒的麵色又冰冷了幾分。
江楓立即跪伏在地,為難道:“主子恕罪……微臣不敢說!”
茗慎半遮著人麵,聲音低啞道:“本宮吃過什麽東西心裏有數,江禦醫大可實話實說,無須避諱本宮,遮遮掩掩。”
自從她吃下文軒喂給她的那枚藥丸之後,身子就越發生寒發虛,隻是宮裏的太醫都支支吾吾說不出個所以然來,所以她也就沒在追問下去,如今想來,定是那枚藥丸的問題。
江楓緩緩仰起頭,對視著她的眼眸,斂聲皺眉道:“娘娘體內生寒發虛,是服用了絕孕丹的緣故,因為宮廷內製的絕孕藥物,都摻雜了許多陰寒性冷的藥物,所以會對身體留下後遺症!”
“絕孕!”茗慎喃喃念道,心尖上打了個冷顫,長如蝶翼的睫毛顫動間,晶瑩剔透的淚珠一顆顆滾落下來。
皇上的恩澤天高地厚,厚重如山把她壓的喘不過氣來。原來不過是為了摧毀她。
嗬嗬,果真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以為自己可以洞悉一切,可以運籌帷幄;卻不知,這保護自身的代價,竟是她承擔不起的難過!
皇上怎麽可以這樣狠?生生剝奪了她作為一個女人生養的權利。
“病的如此蹊蹺,本王就知道,定是有人不安好心,慎兒你別怕,本王一定會給你做主,讓傷害過你的人付出千倍,萬倍的慘痛代價。”文浩坐到了茗慎身邊,拂了下她淩亂的青絲,墨玉般的眸仁裏迸發出詭異莫辨的肅殺之意。
“賤妾敗柳之身,無鹽姿色,又是罪孽深重的人,命比紙薄,不是王爺該沾染上身的,亦不值當您再為我做什麽。”茗慎慚愧地將頭埋進亂發裏,指尖深陷入掌心皮肉,卻絲毫察覺不出疼痛。
“卿本珠玉,何必妄自菲薄?本王對你是何心意,你當真一點都不懂麽?”
文浩手臂用力,反手將她再次扣入胸膛,放縱的吸食著她身上的藥香,沉著嗓子問道:“告訴本王,是不是他逼你吃下去的?還有本王的父皇和母妃,都是他殺的對不對?那些事情,都與你無關的是嗎?”
“對不起,先帝爺臨死前的那碗牽機藥,是我親手端給他,但是,但是貴太妃不是我殺的.……”茗慎喉嚨裏噴出嘶啞的哭聲,頹然攥緊拳頭,深陷在罪孽的汙泥裏一點一點沉淪,墮落成泥足深陷的鬼。
“怎麽可能?”文浩擰眉,目露狠色道:“就算如你所說,父皇喝下的毒藥是你端過去的,那你也一定是被人脅迫所致,可本王的母妃到底是怎麽死的,你給本王說清楚,還有她的屍骨,如今安在何處?”
“其實,貴太妃並非納蘭家的血脈,而是家父送進宮的棋子,後來家父遇害後,她悲痛難當,便以銀簪自盡殉情而去,皇上為了顧全皇家體麵,將她貶為庶人火焚了!”茗慎唇片顫動,淚珠滴答滾落,一張枯槁的臉,梨花帶雨,哭的甚為淒慘。
“本王不信,再問你一次,我的母妃到底是被誰害死的?”文浩猛然擒住她細長的脖頸,墨眸中染了一層血紅,卻遲遲不曾真的動手傷她。
“我沒有騙你,貴太妃真的是自盡而亡,隻因惠太後容不下她,所以已經屍骨無存了,你要恨我,就恨吧,雖然這一切的始作俑者不是我,但我卻是難逃追究的一幫凶!”茗慎心口一陣抽痛,眼簾低垂,在蒼白的小臉上投下一片暗影。
“你當真以為本王舍不得殺你麽?你和那些人蛇鼠一窩,本王就先滅了你這個奸妃,在找那個篡位的賊子算賬,好替父皇母妃報仇雪恨。”他怒聲說完,握著她脖頸的手逐漸收緊,冰寒的氣場逐漸渙散蔓延。
“主子不可以,她是帝妃!”江楓急忙從地上站起來阻止,卻被文浩一掌拍飛在幾米之外。
他捂著震痛欲裂的胸口,吐了口血道:“這裏是皇宮,殺了她白害而無一利,主子手下留情,她可是慎妃啊!”
茗慎氣息微弱,用近乎癡迷神情,望著眼前宛若天神的摯愛容顏,隻可惜那雙曾經對她柔情無限的雙眸,如今變得殺機騰騰,好似背叛了神界的修羅,周身繞著濃烈的戾氣。
她蒼白的牽動唇角,笑靨中夾雜著幾絲苦澀:“眼中前事分明,可憐如夢難憑,都把舊時薄幸,隻消今日無情,能死在你手裏,也不枉費我來人世間走了一遭!”
“啪!”
文浩劈臉甩她一記耳光,心中火氣更盛,隻要這個女人說她是無奈的,是被逼迫的,或則隨便編造一個讓他不殺她的理由,他都願意相信,可偏偏她要赤.裸裸的承擔一切,讓他隻要一想到她就是這件弑君篡位事件裏的幫凶,就恨不得當場捏碎了她。
文浩居高臨下俯視著她,自嘲問道:“他到底哪裏好?值得你為出生入死,弑君逼父,不怕賠上自己的卿卿性命麽?”
“反正我命不久矣,早晚都是一死,你就殺了我泄憤吧,我願用一死來化解你心中的憤怒,給先帝爺和貴太妃償命,也請你不要在執著仇恨,回封地去做一方霸主,不要在進京了!”茗慎顫抖的捂著痛入骨髓的臉蛋,死死的抓著七色緙絲錦被子的一角,被子掀開的瞬間,霎時似有一股血腥味在殿內縈散開來。
“如果本王不呢?”文浩抓起茗慎的手腕,將她揪了起來,連帶著七色緙絲錦被也掉在了地上,血腥四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