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空相大師
禪房內,一縷佛門青煙在嫋嫋騰起,令身處四壁清淨之地的人雜念漸滅。
一位麵容清臒又目泛神光的老僧打坐在案前,隻見他一手持佛珠,緩緩數動,另一隻手端茶而淺啜,而後放下茶盞,口吐光明:“阿彌陀佛,人之一生,就在如來覆手之間,想來,老衲已與鍾檀越有十餘載未曾見麵,鍾檀越別來無恙吧?”
鍾無虞跪坐在老僧對麵,向老僧合十,虔誠道:“少林方丈空相大師無恙,在下就無恙。”
空相大師一手作彌陀中品印相,道:“鍾檀越所言甚妙,佛曰‘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一即是多,多即是一’,檀越即老衲,老衲即檀越。”
鍾無虞亦啜一口茶,笑道:“那在下豈不成佛了?”
空相大師亦笑道:“老衲是佛亦非佛,檀越非佛亦是佛,有佛偈語‘一切眾生,皆具如來智慧德相,但因妄想執著,不能證得’,鍾檀越亦有妄想執著否?”
鍾無虞稍加思慮,道:“在下並無妄念,卻有無盡牽掛,也有永不更改的執著,所以,在下難以成佛,不能證得。”
空相大師歎道:“哎,何必牽掛,何苦執著,人生一切皆苦,鍾檀越你有慧根,可做到‘猶如蓮花不著水,亦如日月不住空’,放下一切,斬斷情緣,一心向佛,方能脫離苦海,修得正果。”
鍾無虞苦笑道:“大師乃輪回轉世之佛,法號‘空相’,意取祖師‘達摩’圓寂歸葬之寺名,大師實為禪宗祖師元神降身,功德無量,因此能超脫紅塵,四大皆空。”
空相大師再啜一口茶,又囑房外小沙彌另沏一壺新茶,再道:“佛法無邊,老衲與檀越再論上一千個日夜,恐也無法說得清澈透底,也罷,老衲‘欲為諸佛龍象,先做眾生牛馬’,鍾檀越,老衲且做你一回牛馬,如何?”
鍾無虞雙掌合十道:“大師言重了,在下豈敢?”
空相大師麵露慈色,隱隱有佛光顯照之象,一雙神目射向鍾無虞,道:“十多年前,老衲應你師父藍極天之邀,和諸多武林同道一道上天山‘極天劍莊’,赴三年一次的‘問劍論法’之武林盛會,這盛會一連舉行五日,來客眾多,有穩重老者,有精幹強者,亦有後起之秀,相互交流切磋,有實戰,有口伐,亦有把各家各派武功書譜進行交換互鑒,實戰點到為止,口伐則針鋒相對,但又以理服人,交換書譜亦不藏頭掖尾,坦誠交流是也,而實戰中尤以鍾檀越與令師妹雙劍合璧最為精彩絕倫,由劍術說來,鍾檀越已冠絕群雄,老衲自問亦難以抵禦。”
鍾無虞忙低頭合掌道:“豈敢,豈敢,空相大師身懷少林眾多絕學,後輩豈能與大師相提並論,更不敢以雕蟲小技而居之,大師如此說來,折煞晚輩了。”
空相大師一搖手,道:“鍾檀越休要自謙,老衲闡論佛法要高於檀越,可檀越論劍法造詣卻勝老衲一籌,出家人不打誑語,說一是一,說二是二,此所謂誠心禮佛,即可皈依,阿彌陀佛!”
鍾無虞再次合掌還禮,對空相大師所言心悅誠服。
其實,佛有大智慧,能容萬物,能解萬物,能度萬物,且又法證眾生平等,眾生皆佛,佛皆眾生,其中妙法,又豈能超越,看似超脫,卻猶在佛中。
鍾無虞思及此處,不禁連連搖首。
此時正值小沙彌沏茶而來,鍾無虞無意瞧去,卻見此小沙彌手有微顫,麵有古怪之色,一雙眼睛竟不敢瞧人。
許是這小沙彌未經世麵,見有生人,便心生怯意,故而有此表象。
隻是,這小沙彌卻遲遲不往盞中斟茶。
鍾無虞正覺奇怪,卻聽空相大師言道:“慧行,還不快快斟茶,你莫不是要怠慢貴客?”
這法號為“慧行”的小沙彌始有覺醒,方來斟茶,卻因手抖而令茶潑灑於案,竟因此而僵住了。
那空相大師亦不嗔怒,把一隻手搭在慧行斟茶的手上,另一隻手握住壺耳,示意慧行放開手,自己來斟。
那慧行好似得到解脫一般,又似往登極樂之界,放開執壺之手,竟鬆口大氣,退至一旁。
“慧行,你且退去,我與鍾檀越尚要秉燭夜談,無我呼喚,無需進來。”空相大師擺手令其退卻,那慧行聞言退之如流,出得門來亦不忘關閉禪門。
空相大師待其退去,乃為鍾無虞斟上一盞,又啜一口小沙彌慧行雖潑灑於案卻也斟滿之茶,鍾無虞想出手製止,茶卻入口。
那空相大師亦要鍾無虞品嚐一番,道:“此茶名‘峨眉雪芽’,寺中高僧長老皆飲此茶,一日三道,此茶生於峨眉山中,用水亦取遠離凡塵之淨土,老衲常於微曦汲泉一壺,活水煮之,恭前服用,去穢氣,益心脾,培元固本,延年益壽,日複一日,但覺神清氣爽,目明耳聰,此實為上等茗品。”
鍾無虞不禁猶疑一下,卻仍飲啜此茶,卻覺一股難以言說之芳香,餘留唇齒,又下沉濁氣,頓消數日來的疲倦與憂思,皺著的眉頭亦舒張開來,會心一笑,道:“大師所言非虛,飲此茗確有無量之功效。”
空相大師默默含笑,道:“想來此茶以天池雪水沏之為最佳,那峨眉掌門虛靈師太攜此茶而赴會,你師父藍莊主如獲至寶,當即命人以天池雪水沏之,各派掌門品之,皆讚不絕口,老衲尤為心悅,而一連飲下十二盞,尚不解饞,此可謂犯佛門‘貪’之戒律,而自罰辟穀一日。”
鍾無虞微笑道:“空相大師如此自律,不愧為佛門得道高僧,佩服佩服。”
鍾無虞不等空相大師答話,又道:“隻可惜,那五日盛會,雖匯集各派英雄,各門派又有深入交會,皆大歡喜,卻樂極生悲,陡生變故。”
空相大師默然頷首,並不言語。
鍾無虞見其沉默,有些疑慮,稍頓一下,道:“那盛會進行到第三日,有一人竟在莊門外撒野,揚言要劍莊易主,他來替代,見無人答理,又因其無函帖,便硬闖劍莊,刺倒幾個守門人之後,就直入劍莊正堂,竟劍挑尊師,當即各派群雄被這劍客激怒,各派子弟紛紛出招教訓於他,對其實行車輪大戰,其雖劍術了得,卻雙拳難敵四手,終於重傷倒地,被下人哄抬出莊。”
“阿彌陀佛!罪過,罪過,我佛慈悲為懷,老衲卻縱容屬下僧人出手,以致其重傷在身,實有悖佛門教義。”空相大師目中神光稍弱,雙手合十,作懺悔之狀。
鍾無虞長歎道:“空相大師,不必再為十年前之事而介懷,既使佛法有戒,也會法外開恩,不然,怎有大慈大悲救苦救難的菩薩,大師因為體諒尊師情麵,而縱徒出手,此為人之常情,不能為過。”
空相大師聞言亦是嗟歎連連,道:“罪過即是罪過,不以時過境遷而滅,老衲本乘興去赴盛會,卻接連犯下佛家大忌,既‘貪’又‘嗔’,實是大罪過,以後隻得麵佛而自省,以無邊佛法解心中之迷惑。”
鍾無虞隻得勉為開解道:“若此惡業有體相者,盡虛空界不能容受,大師既已誠心禮佛,在下相信大師已得解脫,便得大智慧。”
空相大師四唱佛號,道:“鍾檀越深知佛理,參透世事,真乃心中有佛,老衲一生念佛,卻空知禪道,自覺慚愧。”
鍾無虞卻自嘲道:“大師是真佛,在下對佛門真義隻略知一二,談不上深知,更論不上參透,大師莫要妄自菲薄,想那五日盛會最後一日卻又再發生蹊蹺之事,令在下至今也未猜透。”
空相大師點頭道:“鍾檀越莫不是說飲茶一事,老衲思前想後,亦未參透,那事竟是何人所為,所為又為何呢?”
鍾無虞呆在案前,若有所思,道:“最後那一日,所有到會之掌門,皆著其奸道,各掌門在飲下‘雪芽’茶後皆覺頭暈眼花,內力漸消,其後果真不堪設想,所幸大師你內力雄厚,稍加調息即已複原,而後助尊師及各派掌門運用內功經自身調息,化解了這茶中之毒。”
鍾無虞稍頓一頓,又道:“空相大師,你雖連犯佛門大忌,卻施法救人,豈非積下無量之功德?又何來懺悔一辭呢?”
空相大師頓首道:“善哉,善哉!鍾檀越所言甚是,種善因得善果,因果循環,善人終有善報,鍾檀越是一大善人,昔日若不是檀越相助,耗盡內力,虛脫倒地,老衲又豈能救下各派掌門,檀越已種下善因,此一本《達摩劍法》就交與檀越了。”
鍾無虞實感驚訝,道:“不想空相大師已先知在下來意,真乃洞悉幽微之轉世神佛!”乃接過劍譜再三合十還禮。
空相大師麵露佛相,舉茶一飲而盡。
突聽有知客僧人敲響禪門,聽其道有故人來訪,方丈大師豈願見否?
空相大師大聲道:“請那蕭施主進來。”
“果是世外高僧啊,竟不聞不問而知來客是誰,在下深感欽佩,欽佩啊!”禪門開處,一手持空無字畫之折扇的瀟灑公子搖身而至,竟赫然是——蕭無痕。
鍾無虞甚覺驚訝,竟想不到他會在此時此地出現,可真是神出鬼沒!
這事竟越來越有趣了,鍾無虞不禁啞然一笑。
這個時候還笑得出來,這世上恐怕就隻有鍾無虞了。
空相大師卻淡然道:“蕭施主不請自來,對老衲有何見教啊?”
蕭無痕笑道:“不敢,不敢,在下豈有什麽見教,在下連‘見’都沒有,哪來‘教’啊?”
空相大師亦笑道:“蕭施主此言差矣,今日你已見我,我已見你,又豈非‘見’乎?既有‘見’,就有‘教’,既有眾生,就有佛,眾生皆佛,佛亦是眾生,佛離眾生不為佛,佛要度盡眾生才成佛,眾生皆渡至彼岸才能涅槃,此後可免六道輪回之苦,不受地獄之火,不曆餓鬼之渴,不入畜生之界,不落修羅戰場,不再為人,戒滅諸般幻相,隻登極樂天界,阿彌陀佛!”
蕭無痕亦雙手合十,卻又笑道:“在下受教了,隻不過,在下卻隻願在‘人界’,不想入‘天界’,在下不想一不小心就墜入萬劫不複之境,到那時,恐怕連大師你也無力回天了。”
空相大師正要辯解,卻突又聽見自隔壁禪房傳來一女子的驚叫。
正當時,卻見鍾無虞與蕭無痕雙雙掠出大師禪房。
鍾無虞隻見一黑影挾帶一女子如疾電般自隔壁禪房破窗而出,須臾之間,已翻過寺院高牆,向寺院西山而去。
鍾無虞內心焦急萬分,隻因在空相大師禪房隔壁的小廂房內,陰惜柔正在熟睡,不想竟被奸賊擄去。
想及此處,鍾無虞急提上十二成功力,大步流星般地追了過去。
蕭無痕竟亦不落後,緊隨在鍾無虞的身後。
西山本是少林曆代已故高僧安靈升佛之處,這奸賊竟擅闖禁地,不知為何?
看看已追近奸賊,卻隻見那奸賊一個閃身竟已隱入塔林深處,鍾無虞急停下身來,又伸手擋住蕭無痕,示意他也停下追趕的腳步。
他想聽聲辨位,以便更快找出奸賊。
可惜的是,任何人的聲音都沒有,卻隻見造型各異,高低不一的爬滿青苔的古塔,鱗次櫛比地矗立在二人麵前,也隻聽見風吹蒼鬆翠柏的窸窣之聲。
除此之外,別無他物,好似那奸賊自此憑空消失一般。
鍾無虞內心如油煎火灼,他真是希望這時間能凝固一刻,而偏偏這並不是他所能掌握的,無奈啊,真是無可奈何!
陰惜柔,柔兒,她會怎麽樣,她會被那奸賊淩辱嗎?
十年前的慘劇又將發生?
一個如花一樣的女孩子,貞操在其心裏會比生命更重要,她,柔兒,好可憐啊,痛,心痛,恨,恨人,恨己,啊……
鍾無虞的內心已翻江倒海,呼嘯不已,但,他的表麵卻還是裝得如這塔林般肅穆寂靜。
“你該喊出來,該大聲地喊出來,你不該憋著。”蕭無痕似在一旁煽風點火,他唯恐鍾無虞的內心不亂,“十年前你就該喊出來,可惜啊,哈哈哈……”。
“哈哈哈……你……”
蕭無痕的咽喉又被鍾無虞的三指捏住了,而且,捏得很深。
“說,你說,你承認,十年前,是不是,是不是你害了藍玉,玷汙了她的清白?說,你快說!”鍾無虞終於咆哮出來,他再也忍不住了,今天不殺人,那是對不住這裏的葬身之所了。
蕭無痕的臉已漲成了紫色,卻兀自眼帶笑意,他是在嘲笑鍾無虞的無能,還是在得意忘形?
十年了,整整十年了,奸淫藍玉的惡賊還是沒有找到,恨啊,無言的恨。
也許那淫賊就在眼前,卻沒辦法去戳穿他,隻因鍾無虞確為一個大善人,他不想冤枉任何一個人,即使人人都說他是個惡人,隻要沒有辦法去證明他是個惡人,他就是一個善人。
“好你個采花淫賊,好你個‘花中君子’西門浪,終是讓老身找到你了,你還不快快放開那姑娘,束手就擒?”
聽聲音竟是一個內力精湛,修為高深的尼道。
鍾無虞倏地放開蕭無痕,循聲急縱身掠去。
蕭無痕終鬆一口大氣,捏揉快要斷了的脖子,卻麵露詭意地笑容。
隻見一年老道姑用劍指在那“花中君子”西門浪的咽喉上,老道姑身邊卻還跟著一個年輕水嫩地小道姑。
在一處七層高塔的座基旁,竟赫然靠著一人——陰惜柔,柔兒。
鍾無虞急急奔襲過去,卻隻見柔兒雙眼緊閉,衣衫敞開,令人不敢正視。
“柔兒,柔兒,你醒醒,醒醒啊……”
鍾無虞一邊快速理好柔兒的衣衫,一邊搖動著柔兒,內心又急又苦。
“真是一個呆子,她被點穴了,快解穴。”
不知何時,那蕭無痕竟在一旁嗬嗬陰笑。
鍾無虞方才醒悟,原是自己一時急火攻心而致束手無策,乃迅即解開柔兒的穴道。
陰惜柔方才慢慢醒來,揉揉雙眼,張眼一望,道:“鍾大哥,是你啊,你在我身邊就好了,柔兒剛才做了一個怪夢,夢見自己竟飛在空中,然後,然後落地了,落在一個很可怕很可怕的地方,啊,對了,就,就是這裏,有好多好高的塔啊。”
陰惜柔兀自驚魂未定,拍著自己的胸口,卻又感到不對勁,哦,原是沒穿好衣服啊,不對啊,在寺中禪房睡下的時候是和衣而睡啊,衣服是穿得好好的啊,這是怎麽啦?我怎麽又到了這裏?這是什麽地方啊?
“你這不要臉地老道姑,老子正要辦好事呢,不想卻被你給打攪了,哎,真是大掃興。”那西門浪雖被劍指著,卻還是油腔滑調,口無遮攔。
那老道姑劍再向前一伸,劍尖已刺入西門浪的皮膚了,那西門浪竟故作大叫,誇張至極。
“西門淫賊,你是賊心不改啊,前兩日勾走老身的愛徒靜月,也不知將她藏身何處,今日竟又敢在少林寶刹中擄掠女施主,要不是老身現出法身,恐怕那小姑娘已遭你毒手。”那老道姑說起這話,不竟又恨得咬牙切齒。
陰惜柔這才醒悟,原是自己是被這采花淫賊帶到此地,而且,而且,“哼,嗯,嗯嗯嗯……”陰惜柔不禁哭將起來,這連日來的勞累疲倦、擔心受怕,今又遇這醜事,她不禁越哭越大,越哭越傷心。
鍾無虞卻隻見她雙臂疊放在雙膝上,頭又低垂在雙臂上,兩個肩頭隨著哭聲一抽一抖,真是聞者也傷心,見者也掉淚。
鍾無虞心生無限內疚與憐憫,他隻得也坐下來,一隻大手用力地環抱著她的香肩,慢慢摩娑,以示安撫。
卻隻聽陰惜柔哭聲漸漸變小,抬起螓首,依靠在鍾無虞寬厚的肩膀上。
“虛靈師太,這種無恥小人,一劍刺死他算了,還留著他的命做什麽,真是禍害人間啊,還不知他汙了多少婦人的身子,該死的禽獸。”
那蕭無痕竟識得這位老道姑——虛靈師太,峨眉派第十代掌門。
卻又聽虛靈師太身邊的小道姑也叱道:“這該死的淫賊,真該千刀萬剮,方能解恨,哼!”
這小道姑聽其說話聲音,年歲亦與陰惜柔相仿,說話也是尖刻,隻是正處黑夜,看不清她的模樣。
虛靈師太看向蕭無痕,單手作禮,道:“無量天尊,想必這位便是昔日‘極天劍莊’莊主藍極天的大徒弟,蕭無痕,蕭居士吧,不想卻心懷殺戮,心腸硬如鐵石啊。”
不等蕭無痕答話,轉而隻聽“啪”地一聲,一記響亮的耳光打在小道姑的臉上。
“不知深淺的東西,要你如此說話作甚,為師不會明斷嗎?”隻聽虛靈師太叱責這個小道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