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 與柳夫子的談話
啟章學堂,傍山而建,七慕隨著那位年輕的男子,踏入學堂朱紅色的大門,就見到一座座的樓閣庭園,盡在參天古木的掩映之中,錯落有致,學堂的長廊輾轉曲折,月光緩緩流淌,朦朧之中,卻處處是極好的風景。
雖然此時已是日落,但書堂中卻是燈火通明,隱隱傳來莘莘學子的朗朗讀書聲,聲音尚還帶著孩童的青雉,卻抑揚頓挫,富有生氣。
七慕許是受了那聖賢詩書的感染,隨意瞧著這啟章書院的角角落落,都覺得與平時不一般,連一草一木都輕染上那清幽風雅的韻致。
走了有好一會兒,那年輕男子才發聲,打斷了七慕的浮想聯翩,道:
“小兄弟,到了,就是前麵了。”
七慕抬頭一看,不知道何時,已走到了一片竹林之中,竹林青翠,竹葉搖曳,前麵有一條羊腸小道,直通前門的一座竹屋,站在這裏,直教沁人心脾,七慕的眼角眉梢好似也染上幾分寧靜的喜悅,道:
“是要讓我自己進去嗎?”
“恩,柳夫子愛鑽研學問,向來喜靜,我在外麵等你。“
那年輕男子點了點頭,回答道,他對柳穀旬的稱謂由帶著十足權力意味的柳堂長,轉而變為平平凡凡的柳夫子。
七慕聞言,心頭微喜,不由得輕輕笑開,她本就年紀小,五官又生得小巧,極為純淨的這麽一笑,倒顯出她與眾不同的可愛來了。
從稱謂之變,可見這啟章學堂的風氣極正,柳穀旬這人必是真正的名流學士,才能不在意那些個世俗的東西!
“那我先去了。”
“哦……好。”
皎潔的月光,映著七慕柔和的臉龐,剛剛七慕那一笑,卻讓那年輕男子有些愣怔了,等反應過來,才有些傻傻的應道,抬眸一看,七慕的身影卻已然遠去,徒留微風竹香。
那人自己又扯唇笑了笑,心道:
“都是男子,有何好看的?大約是這天太暗了吧,那小子明明就長得著實很一般,那臉該是學堂裏最黑的……”
七慕不疾不徐的走著,麵上帶著輕輕淺淺的三分笑意,心下卻仍有一兩分的緊張感,畢竟於現在的她而言,這柳穀旬可是個十足的大人物,輕易得罪不得的,機會難再得,萬事還是做到周到妥帖為妙。
“柳夫子。”
七慕透過半掩著的竹門,望著一人,他已滿頭的鶴發,安坐於書案前,手執一卷,眉眼低垂著,正極為認真的在閱讀,神情安謐,自帶著一股歲月靜好的味道,七慕深吸一口氣,輕輕叩門,道。
“恩,請進。”
聽見柳夫子的回應聲,七慕方才推門而入,竹屋內點著兩三盞燈火,不比白晝,倒也還算燈火通明,七慕抬眸,看向柳夫子,暗暗打量起他來。
柳夫子的年歲極大,滿臉的溝壑,一雙眸子卻是極盡的溫潤睿智,他望著七慕,放下手中的書,從容的笑了笑,笑容好似長輩般慈祥,語氣溫和的道:
“你來了。”
簡簡單單的一句“你來了”,卻好似包含了千言萬語,七慕聽在耳中,可心裏分明也被熨得妥帖,連呼吸也自在了不少,她取出被她捂得溫熱的那封書信,走上前去,遞給柳夫子,道:
“是,夫子,我來了。”
“夫子,這是我爺爺讓我帶來的,還請夫子一看。”
柳夫子當下即笑著接過了,他緩緩的從泛黃的信封裏,取出那張信,指尖細細摩擦著那信的紋理,那神情好似是在懷念著什麽,那信的字分明不多,可柳夫子卻看了許久。
七慕靜靜的站著,並不多言語,她聞著淡淡的竹香味,心緒漸漸安寧平靜了起來,麵上的笑也越發柔和純淨,站在小屋之中,身影娉婷,宛如初綻的雪白幽蘭。
半天,才聽見柳夫子又道:
“你應該是葉家的孩子吧?名字喚什麽?你家裏可還好?”
“恩,我叫葉七,是家裏輩分最小的一輩,葉光宗是我的爺爺,家裏現在還好,團圓安康,多謝夫子掛念。”
“盛年不重來,一日難再晨,想當初,宗哥兒可是出了名的頑劣,如今倒也有你這般大的孫子了,氣質還這般沉穩從容,當真是歲月不饒人啊……你此次辛苦來這學堂一趟,可是你爺爺有話對我說?”
柳夫子稍稍感慨一番,便回過神來,和顏悅色的主動問起七慕來的目的。
七慕笑了笑,臉上的尷尬一閃而現,道:
“不是我爺爺,是我有事想求夫子,這才托了爺爺。”
雖然說是葉老爺子求,還是七慕自己求,對柳夫子來說結果是一樣的,他這樣清白磊落的人,人情總是會還的。
可是,七慕還是想把葉老爺子給撇清楚,她這個便宜爺爺,年紀也一大把了,她實在是不想因為自己,還累了他的名聲。
“恩,你說。”
柳夫子心性極好,臉色如常,道。
“家中近年沒落不少,但後輩向學,又望以此改變家中的光景,聽聞夫子在這啟章學堂,便厚著臉皮,來求夫子了。”
“你有心向學是極好的,我身為人師,自會幫你一把,再說,我當初貧寒,若非你曾祖父母的善心,未必會有今日,你不必憂慮,且告訴我,你書讀到哪裏了?我好為你做安排。”
問到這個問題,七慕就更加尷尬了,她抿了抿唇,聲音卻如常,道:
“我未曾正經讀過書,並不大認得字。”
柳夫子聞言,微微愕然,葉家當初也算得上是大戶大家,正經的嫡親子孫怎麽會沒讀過書?但隻是轉瞬之間,他便笑道:
“無事,大器晚成者向來多有。”
“時下又正逢春季,學堂裏剛開了個蒙學班,從最基礎的三字經等教起,任教的包夫子,學識高深,為人謙和仁厚,倒是極適合你的。”
“隻是同學者,多為五六歲的孩童,你可否?若是不可,也無事,我另為你安排即可。”
七慕怎敢挑?柳夫子話音一落,七慕便十分誠懇的道:
“可,能讓我入啟章,葉七心中已感激不盡,多謝夫子。”
柳夫子見七慕並不在意,以為她一心向學,心中滿意,言語之中更為她打算,道:
“恩,你年歲比他們都大些,學得也會快些,待你學成,我便為你換個班,開始讀四書五經、時文正策,以備科考,在你下場考取功名之前,我也會親自點撥你。”
“我現在便為你安排住宿事宜,學堂人多,住宿自然擠些,一般是兩個人住一間,剛才引你進門的朱同學,恰好是一個人住一間,我看你與他也相熟些,你便與他住在一起,如何?”
七慕聞言,看著柳夫子以長輩的姿態為她細細的打算,對她也算十分的體貼了,她的心裏卻有些內疚,想了想,有些話,該說還是得說,便緩緩的道:
“夫子,我恐怕不能科舉。”
見柳夫子露出詫異的神情,七慕取下那塊黑色的綸巾,她長長而有些枯黃的秀發,瞬間披在她的肩上,月光映照著她,麵容身姿皆秀麗起來,她微微一笑,眉眼舒展,好似鬆了一口氣,道:
“夫子,我是女子,全名喚葉七慕,是葉家這一輩的長孫女。”
“因為想要求學,所以才作的男子打扮,還望夫子不要見怪。”
柳夫子怔愣了一會,微微歎息,語氣頗有些淡淡的無奈,道:
“男子也罷,女子也罷,隻要你有心向學,就是犯了這天底下的大不諱,看在當年的情分上,我也必幫你一把的。”
“隻是,這件事,除了你知我知,卻是不能外傳的,男女共學,被人知道,學堂的名聲倒是其次,你的聲譽卻是會被毀了的,這可就極為嚴重了。”
“至於住宿,有一個夫子有事北上,一時半會是回不來了,他的住處偏僻,極少有人來往,又收拾得極為幹淨整潔,你就先住他那個小院吧,倒也還算方便。”
七慕在夫子說話的時候,就已經麻利的把頭發重新盤好,聽著柳夫子的話,七慕心懷感恩,鄭重的對著柳夫子福身行了個全禮,口中道:
“謝謝夫子,葉慕他日學成,必不忘夫子今日之恩。”
柳夫子起身,伸手扶了七慕一把,語氣和藹,又略有些打趣,道:
“我看書看久了,也累了,就陪你走一遭吧,隻是有一點,我如今年歲已高,老人家腿腳慢些,還望你多多包涵。”
七慕莞爾一笑,眸中劃過一絲感動,口中卻道:
“我是學生,學生哪裏有嫌夫子的?”
想來,柳夫子大約是看她一個女子,心中多有不放心,才會陪她走這一趟吧?那些事瑣碎的事,哪裏需要勞煩夫子親自去一趟,隻簡單的吩咐一聲便是。
他這一趟,分明是去給她撐腰的。